2013年6月4日 星期二

馬維建談趙無極:看趙老師的藝術,也要看他的人生(上)

【文/林亞偉】

馬維建的辦公室牆面,最愛掛的就是趙無極畫作。從過去台北元大證券總部的辦公室,到如今元大文教基金會的辦公室裡,都是趙無極的畫作。(本刊資料室)

馬維建,他從林風眠的京劇人物,到凱斯.哈林(Keith Haring)重達兩噸的巨型雕塑,無數的現代經典、當代創作,到明清官窯,都是他的私人收藏。這位華人知名收藏團體清翫雅集裡,唯一的父子檔成員(馬志玲與馬維建),堪是台灣乃至亞洲最重要的收藏家之一,他,更是全球收藏趙無極畫作質量俱豐的最大收藏家。而趙無極,他與馬維建有著親若子姪般的情誼,兩人相交莫逆,譜出難得的收藏情緣。透過馬維建親身與趙無極的交往,我們宛若親炙這位藝術大師。
真的很奇怪,我是前一天晚上6點鐘(趙無極於瑞士當地時間4月9日逝世),趙老師的助理傳mail給我,告訴我趙老師的病情:由於呼吸器官衰竭,非常不樂觀。趙夫人梵思娃.馬凱(Francoise Marquet),她不希望我是看到消息才知道趙老師的事,因此特別要助理先通知我,請我跟她聯絡。
我打電話給梵思娃,那時候趙老師還在醫院裡,她告訴我:趙老師的情形非常不好,她用英文跟我說,說趙老師心臟過去裝的bridge collapse了,我猜是心導管支架壞掉了,而呼吸器官也衰竭,這幾天無法進食,很痛苦,醫生建議放棄,讓趙老師安靜地離開。我說:有任何我幫得上忙的地方,請務必告訴我。
講電話時,約是晚上7點鐘左右,我那天晚上睡不好,做了一個夢,清晨4點,我被門鈴吵醒,一醒來,我就知道不對了。我趕緊打開電腦,1點57分,收到了趙老師過世的消息……。我只能往好的地方想,想曾經與趙老師一塊兒的點點滴滴,祝福趙老師,他現在沒有身體上的病痛,已經能重拾畫筆,開心地在天上作畫了。
天生的藝術家
趙老師很特別,他真的是生來就是藝術家。他這幾年身體情形很不好,我記得在2008年,在趙老師家裡看到他的作品,他畫完了所有的抽象畫,又回到中國。其中兩張作品讓我嚇了一跳!一張是整個綠色的底,畫寫實的竹子;另一張是帶粉紅色,帶紫色的底,畫中國的蘭花,一看就是趙老師的氣質。當時我請求趙夫人,轉讓我趙老師這幾幅作品的其中一張。當時的作品,應該就是趙老師創作生涯裡的最後幾幅了。趙老師年紀大了,作品不復壯年時的結構,但對我來說,是很有紀念意義的!這有點兒像是遊子落葉歸根,最後回到最中國的元素裡。就像我上次見趙老師,他一見我就開始講上海話。
趙老師一家對我們非常好,梵思娃去年還邀我與珊珊(馬維建妻子唐可珊)一起到瑞士過暑假,但珊珊認識的趙老師,是他最英俊、最浪漫的時候,我實在不忍讓她見到趙老師生病的模樣。
他真的是大藝術家,但對數學一竅不通。趙媽媽就很擔心,家業如果交給他的話就不堪設想了。趙老師家是開銀行的,1948年他去法國學藝時,父親資助他3萬美元,這筆錢當時可以在上海買一整條街的房子!趙老師跟我說,他一到法國,有一家大畫廊正在賣畢卡索的《Three Musicians》,當時的行情是3萬美元,他差點就把父親給的錢買畫去了!
有件事可以跟大家分享。趙老師喜歡打高爾夫球,有一次,我陪趙老師去桂林樂滿地打球,我們從香港轉機一起登機,我看他的護照是1920年出生。我問:「老師啊,我讀您所有的出版品,都是1921年出生,但護照寫1920年?」趙老師也一頭霧水地撓頭:「我也不清楚,我媽媽說我屬羊啊!」屬羊的話,那趙老師他不只93歲,他比吳冠中老師都大一歲的!
他不記出生年,不記數字,真的是所有的腦子都在藝術上,他就像電影《雨人》(Rain Man)裡的達斯汀.霍夫曼,趙老師把全部的腦細胞都投注在創作。就像他吃飯,他在巴黎只吃兩家中國餐館,一家叫福祿居,一家叫川味香,一定是這兩家,他每次必點兩道菜,魚唇跟皮蛋。趙老師結帳,總是把皮夾子拿出來讓服務生自己數鈔,他不會算啊。趙老師自己會開玩笑:「我爸爸是銀行家,從小我媽媽就跟我爸爸講,無極不會算算數啊!以後家業愈算愈少怎麼辦啊?」
一脈相承的鍾情
我開始認識趙老師的藝術,要先從林風眠先生的作品談起。1991年,我從美國念書回來後,開始深深著迷於林風眠先生的作品,幾年下來收了一定數量後,不論在畫廊或拍賣公司出現的畫作,都沒有讓我心動的。很邏輯地,林風眠創辦杭州美院,於是我開始研究杭州美院的老師、學生。我一開始並不認識抽象藝術,因為鍾情於林風眠,想多認識他指導的學生,趙無極、吳冠中、朱德群等。我記得是1995年、1996年前後,我到誠品、敦煌書局找畫冊,找到了兩本趙老師的出版圖錄。我就放桌上,沒事就翻。一開始從林風眠的具象到趙無極的抽象,坦白說看不懂,一點感覺都沒有。第一遍開不懂,第二遍看不懂,第三遍看不懂,但一直到第十遍,第十一遍開始有感覺了,自己開始會有奇怪的感覺:「為什麼我比較喜歡這一張,前面這一張不喜歡?你講不出邏輯,但你清楚自己喜歡那一張。」
我是1996年買第一張趙老師作品,那是在佳士得倫敦拍賣會,一次買了兩張。一張是趙老師在法蘭西畫廊展覽的圖錄封面,整張紅色,然後中間一條黑色,很有禪意的一幅畫(《25.5.60》,落槌價3萬8千英鎊,當時約合200萬新台幣)。這件作品有120號,很大,而且是直的。這幅趙老師1960年的作品,是他剛剛進入狂草時期的佳作;當時還買了一幅1959年趙老師轉型期的作品,運氣真的很好。
此外,由於1989年Pierre Matisse(Henri Matisse之子)過世後,他的遺孀要付一大筆遺產稅,於是之後透過蘇富比處理Pierre Matisse的收藏。Pierre Matisse畫廊是趙老師在美國市場的重要代理畫廊,他本人也收藏許多趙老師的精品,於是透過蘇富比,我買了兩張大的三聯屏,還有一幅200號的作品。這五張是我最初的趙老師收藏,至今我都還留著,可以算是我收藏的趙老師作品裡,排前三十名好的精品。我是抱著很感恩的心來談這段的,那時候趙老師早已是有國際市場的大藝術家,我是兢兢業業地來認識他的作品。有這個機緣跟運氣收藏到這麼好的作品,真的很感恩。
趙老師說,不要去想他在畫什麼
收了這幾張作品後,我開始瘋狂著迷趙老師的抽象畫。那時候認識了大耿(耿畫廊負責人耿桂英)。當時的大未來是趙老師在台灣的代理dealer,透過大耿的介紹,認識了趙老師。應該是1997年,當時大耿跟天民(大未來林舍畫廊負責人林天民),陪我到巴黎找趙老師。他對我提的問題,全部都有問必答。一點都沒有架子,他像個大頑童,很幽默。談藝術,談生活,談感情,我很感恩能認識趙老師,他那麼有名氣,是一位完全沒有架子的長者。
我記得我問趙老師,創作時對您最大的challenge是什麼?他覺得最難畫的是白色的畫。因為白色是沒有顏色的,但是在抽象領域裡,對藝術家而言,要如何將白色玩出結構與層次,對他來說是最難的。我也問他,在亞洲,在台灣,大家不喜歡白色的畫,喜歡大紅色的畫,為什麼畫紅色的這麼少?他說:「紅的顏色很難調,如果顏色抓得味道不對,很像中國人漆大門。」趙老師當下那個表情我都還記得,說得真傳神,漆大門啊!他不喜歡紅色,因此在他的作品裡,紅色是非常少的。如果他是迎合收藏家的話,他一定畫一大堆的紅色。
他不是很喜歡紅色,而趙老師他覺得中國藝術家最不好,最糟糕的一點就是當眾揮毫,你在這麼多人面前十秒鐘就畫完一張,誰會珍惜你的畫?自己把自己做貶了。這是趙老師親口說的。我跟趙老師認識這麼久,沒看過他畫畫。他是把自己關在畫室裡開著交響樂,自己慢慢在畫室磨,他不打稿子的,一點一滴地創作。我去過趙老師畫室非常多次,裡面有好多不同的畫冊,不同大師的畫冊,像是張大千。我在很多趙老師作品裡,看到了大千先生潑彩的影子,很鮮豔的藍色、綠色,我相信是受大千先生影響。
我也問趙老師,您是藝術家,我讀了這麼多關於您的文章,大家的藝評認為您畫的是中國山水。我就問他,您畫畫的時候,心裡想的真的是中國山水嗎?他告訴我:「Victor,你說它是貓,它就是貓;你說它是狗,它就是狗。」他要我不要去想他畫什麼!抽象畫,趙老師他從來不講他畫什麼的。
我也問:「為什麼,您的畫有很多變化?但反觀其它的藝術家,我看了他兩張畫,好像看了一輩子的創作?」他告訴我說,這是因為抽象畫要看光源!因為有的藝術家創作時,他把每一幅畫的光源,都擺在帆布的同一個位置,於是,創作變成只是在變化那個光源周圍的顏色。所以對觀者來說,只是顏色變了,光源永遠在你期待的位置出現。但趙老師創作的時候,光源有時候在中心,有時候在左下方,有時候在右上方…,但是卻要構圖到四平八穩,讓那個氣可以流動。趙老師這樣一說後,「嘿!我好像有點懂了。」透過與趙老師的談話,我能走進抽象藝術,對趙老師每個階段的創作更能深入了。
而且我第一次見趙老師,就很好奇地問他:「趙老師,您14歲進杭州藝專,17歲就娶蘭蘭(謝景蘭),但後來在法國離婚了,趙老師您在法國有很多女朋友喔!」
一談到這段,趙老師就變嚴肅了。他很感傷地跟我講這一段。趙老師說,他在1950年代中期,在法國藝壇有一點地位了,很希望打進美國市場。而蘭蘭迷上了聲樂,愛上了聲樂老師,還要求希望趙老師能跟他們同住在一起。這怎麼可能!他最後很痛苦地決定離婚。
他是真心真意地愛蘭蘭,他倆青梅竹馬長大成親。他為了想打入美國的抽象市場,鎮日把自己鎖在工作室裡忽略了蘭蘭。趙老師跟我講這段歷史,他非常非常難過,痛不欲生。我身為外人,一開始還誤以為他花心,交了別的法國女朋友。他覺得被蘭蘭背叛,所以很痛苦。他們是1948年一起離開上海到巴黎,經歷過杭州藝專求學、抗戰的艱苦的。
※延伸閱讀:
馬維建談趙無極:看趙老師的藝術,也要看他的人生(下)
【《典藏投資》2013年5月號;訂閱典藏投資電子版】


轉貼來源:UDN新聞網

職達外語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