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0月15日 星期二

十二個月夜/夜色溫柔

【作者/張惠菁】
1.柳樹
「春天,柳樹剛開始發新芽的時候,那種嫩芽的綠色妳注意過嗎?」
開車的師傅這樣問我。
我說看過。
是嫩芽剛剛冒出的時候哦,長得更綠些時就不行了;我說的是最早最早、剛剛冒出來的那個綠色;就那個綠,真好看呀。
他這麼一說我又不太確定了。這一年我看到柳樹從冬天光禿禿的模樣,到春天的青綠,到夏天的濃綠。現在秋天,很快又該凋敝了吧。不斷有北京人告訴我,秋天是北京最舒服的季節,也是最短的季節。很快過去,就又是冬天。於是這個季節的景色,都被多加了一道不會持久、將要逝去的時間條款。綠了兩季的銀杏樹,就快開始轉金黃了。河邊那些層疊豐滿的柳樹,又要變得蕭條。
但那初初露尖的嫩綠,那受嚴格時間條件限制、稍縱即過濃的綠,我是否看見?我從遠處看到的,我從樹下經過時不著意入眼的綠,是否是師傅說的那種綠?
注意過嗎?那真好看。師傅熱切地說。他的熱切如此誠懇、具體在一特定的事物上,使我感到那綠色對他或許有一種真實的、莫可忽視的影響。發生在每年冬天過後,一看見那綠色時,便有某種化學質素被喚醒分泌在腦中帶給他由衷的讚歎喜悅與珍惜之感。而即使我們同用「嫩綠」一詞形容春天的色彩,卻沒有任何方法可以證明,我們描述的是同一種腦啡分泌的狀態。
妳看過嗎?看過。我說。但我不確定我看過。
然後我開始追想,能夠追想起的,當我還是個小孩時,或者像個小孩般,為某一次美好味覺、嗅覺、視覺、聽覺而感動的時候;為第一次遭逢一個殊異微妙的思想而感動的時候。那些時候。
有的很遠了。有的淡淡地留下一種輪廓。有的是從另一個人臉上看見它對我的影響。比如上週的一支雙色霜淇淋。當我剛吃完它時,我的朋友們笑著說:「妳心情變好了哩。」
2.上官婉兒
九月,西安咸陽機場附近挖出了上官婉兒的墓。網絡上發布了墓室的組圖,那些被考古人員謹慎挖出的,方正齊整的墓道,以刀切線條的立面鑿開,變成可以走進去的立體透視圖。然後就是中秋了。一千多年來第一次她的墓室打開,一輪滿月的光得以照入其中。
應該是寂靜的。但或許是喧囂的。那一個墓室,早已經過盜劫,沒有什麼貴重的陪葬品被留下在夯土墓道裡。墓主上官婉兒,武則天寵愛的宮女,中宗的昭容,以其文才,多次為權力的擁有者起草詔書。但她畢竟是個沒有強大家庭背景的人,在李氏、武氏、韋氏的刀兵鬥爭與互相斬殺中,最後在唐玄宗時代來臨前受誅。像給下一個盛世祭旗。
所有她曾經使用的文字。在她死後,它們的效力還留下多少。權力的布局改變,說法改變。到了一定時候,世界恢復用身體、力量、兵馬、血肉寫就。傳說上官婉兒的母親懷她時,曾夢見巨人給她大秤,說此子將能權衡天下。不意出生竟是個女孩。又不意,這女孩出世而逢女主,果然能在靠近中樞的位置,影響權力天平的傾斜。詔書這東西曾在變化的歷史裡,埋下文字的界樁,定是非善惡忠奸生死,即使只是暫時。在下一紙詔書使前一紙詔書無效之前。
所有她曾經使用的文字。她奉詔去和的詩詞。它們讀來並不是特別女子氣,更像一種中性的書寫。不太有月光下的纏綿牽纏、隱約情意,更像寫在朗朗日光乾坤裡。
一千年後當她的墓穴敞開,她埋骨之地的空氣與西元兩千年的大氣混合。入夜後大部分考古人員離去,留下這方墓穴。滿月從東方的天空逐漸上升,把光照進墓道裡。那些遺留的文字,或者文字遺留的不平不滿未盡之意,在光中簌簌響動,而後復歸於寂靜。完美的寂靜,在廣大時間與空間中成就的寂靜。
這是一千年來第一個,有上官婉兒墓穴向天空敞開的中秋節。
3.夜色溫柔
寫《大亨小傳》時的費茲傑羅,才氣逼人,冷冽鋒利。但寫《夜色溫柔》時的費茲傑羅,彷彿與世間取得了諒解,他的才華變得溫暖了。《大亨小傳》中的角色是會犯錯的,富人犯錯因為自私,蓋茲比犯錯因為執著於一個虛幻的碼頭、一盞虛幻的燈。《夜色溫柔》裡的角色卻是不會犯錯的,無論他們做出什麼事,只會讓你覺得:因為這就是人,因為這就是人生,在其中沒有真正的虛擲。費茲傑羅愛著蓋茲比,對小說裡其他造成蓋茲比悲劇命運的紐約人他是苛刻的。但費茲傑羅卻愛著《夜色溫柔》裡的每一個人、每一個角色,他們無法控制的脆弱,他們對世界或自己的誤解。
《大亨小傳》是白晝,《夜色溫柔》是夜晚。或說是更深地走過了無數個生命幽暗夜晚後的費茲傑羅,最終在這世界上完成的作品。那溫柔是一種慈悲。他的文字仍然對世間看得那樣透,卻不出惡聲。晚年的費茲傑羅,是許多人眼中過氣、蒼老、極盛時代已過的作者。然而費茲傑羅完成了他的循環,由日,而夜,而完成。《夜色溫柔》裡那無法被忽視的溫柔聲調,是這一趟完整旅程珍貴的產物。
是否有人能永久活在日光的帝國裡?在一部電影《通天神探狄仁傑》裡,日光可以是致命的,誘發一種被陰謀置入身體的毒物,導致人體自燃焚化致死。彷彿在女皇統治與烈日、苛政之間形成暗喻的關係。
歷史上的武則天,給自己造字取名,名字由日、月、空三字合成。不只是日,也不只是月,有明,還有空。她晚年,變起宮中的神龍政變誅除了她的寵臣張氏兄弟,把權力轉移到中宗與韋后手裡,上官婉兒可能也涉及了政變。新一輪鬥爭展開,有個太子發動政變又死了,有個太平公主暗中連絡李隆基,最終由李隆基成為勝利者。在這些家族的權勢者之間,沒有兵馬的上官婉兒,有的只是她最後一次起草的詔書,用來向李隆基證明自己還是忠於李唐的。文字未能給予她保護,李隆基把前一代宮廷詔書的影響力至此斬斷,新的時代來臨了。但在那權力像野火般暴走轉移的幾年,沒人傷武則天性命,沒人否定她的帝位。對武則天的晚年我們所知甚少。她從光亮處離開。她走入一個不再有文字爭鬥著去下定義,史冊記載捕捉不到的空間。
從我們所在的地面仰望,天空是旋轉的。空中有二十八星宿,手裡有一百零八顆念珠,《水滸傳》裡有一百零八個妖魔、一百零八條亂世的好漢,事物有一百零八個成熟的瞬間,瞬息相生,相絕相繼。夜色溫柔,無語言文字處,有事物棲息生長,無始無終。
◎作者簡介
張惠菁
台大歷史系畢業。英國愛丁堡大學歷史系碩士,博士班二年級時放棄歷史學家的夢想,致力於文學創作。著有《流浪在海綿城市》、《惡寒》、《末日早晨》、《閉上眼睛數到十》、《活得像一句廢話》、《楊牧》、《告別》、《你不相信的事》、《給冥王星》、《步行書》、《一千年夜宴》等,最新作品為《雙城通訊.上海》、《雙城通訊.臺北》。
【完整內容請見《聯合文學》十月號348期;訂閱聯合文學電子版】


轉貼來源:UDN新聞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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