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4月27日 星期六

在路上/春日不得閒

【文/郝譽翔】
搬到南部之後,才驚覺時序的遷移變化,也才知道過去在台北城市中,對於春去秋來,竟是如此的麻木無知。
誰說秋冬肅殺,而春天最是陶醉宜人的呢?在南部,卻偏偏不是如此。一月二月總是最舒爽的季節,微風徐徐,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清淡的草香,樹葉發出若無似無的簌簌輕響,而風過後,周遭的一切又回歸寧靜,樹與草與雲,皆定止不動,彷彿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叫人誤以為剛才不過是一場悠遠的夢境罷了。所以我總愛坐在門前的台階上,看著輕搖的樹梢,竟幾要恍惚地睡去了。
然而冬季結束,三月一到,空氣中便忽然湧起一股躁動,萬物在逐漸升溫當中,大地蒸騰。一大清早,我便被窗外陣陣的鳥叫吵醒,牠們叫得焦躁凌亂,淒厲又高亢,好像也被這春天擾得心神不安。這股燥熱從窗外漫進來,我不能再假寐下去了,只得推開棉被起床,下樓來到廚房,卻發現桌上一盤昨夜吃剩的瓜果,忘了收進冰箱,已經生出無數黑色的蟲子,正囂張地狂舞著。我揮手驅趕,而牠們竟也不怕,還大膽地向我撲來。蟲蠅既然消滅不盡,我只好將流理台擦得閃閃發亮,務必去除所有食物的氣味,否則只要殘留一點菜渣,蟲子和果蠅就會立刻逐臭而來。
於是春天就在與蟲子的大戰中,展開序幕了。還不只蟲子,蚊子也蜂擁而至,在後院菜圃中飛舞。我隔著落地玻璃,看牠們儼然大軍,在空中忽升忽降,一隻隻碩肥生猛,咄咄逼人,叫人看了就怕。《浮生六記》中沈復想像蚊子是群鶴飛舞,我倒沒這閒情,只覺全身發癢,看來這春天,是連大門也出不得了。
但不出門又不行。都說秋天是落葉的季節,但我家的樹木偏不是如此,春天落得才叫厲害。尤其一棵桃花心木,葉子沒日沒夜地落,風一來,更像是下起暴雨,落葉比起雨點還密還響。轉眼間,葉片便蓋滿了園圃,加上氣溫濕熱,沒多久便要發黑腐爛,生出更多的蚊蚋。逼不得已,我只好戴上草帽,出門揀落葉去,揀了一袋又一袋,沒完沒了,而抬起頭,一陣風來,相思樹葉又落了我滿頭滿臉。
不只落葉,還有花。木棉樹的葉是早已落盡了,光禿禿的枝枒上,冒出一朵朵花苞,沒多久便陸續綻開,火紅的花瓣,煞是好看。花開到盛極了,便從枝頭墜落下來,掉在草坪上,居然咚地沉沉一響。木棉墜地的咚咚聲,不是歐陽修的〈秋聲賦〉,倒是南台灣的〈春聲賦〉了。
而紅色木棉落在綠色草坪上,初看真是美麗,但不過一天,那花竟由紅轉黑,有如泥漿,變得骯髒難看,不但將周遭的綠草一併染黑,而且還發出一股腐味,吸引了無數的黑蟲嗡嗡圍繞。原來美麗與醜陋,不過一線之間,而人間最傷心事,莫過如此。我只得趁花落下,還正新鮮欲滴時,趕緊把它們撿拾安葬了,這又不免想起《紅樓夢》中的黛玉葬花。
就在胡思亂想之際,又瞧見草坪不知何時冒出了蓬勃的雜草,把原來的印度櫻桃和馬纓丹全都淹沒。於是揀完了花,我又趕緊轉身來拔草,最可恨的是狗牙根和鋪地黍,一節節根深入土壤,一拔才知,原來它們早就暗通款曲,長成了盤根錯節的一大串,而地上莖枯黃不堪,實際上生命力卻旺盛得很,怎麼樣都拔不起來。但我就不信自己鬥不過一株小草,使盡力氣咬牙拔著,隱隱然覺得腳下的整片土壤都在顫動,原來早就布滿了它的根爪。
我幾乎不是拔草,而是在拔這整片土壤了,簡直要把地球翻過來似的。忽然手一鬆,我跌坐在草地上,攤開手中,只抓下了些許葉渣,而野草的根還文風不動哪。我不禁啞然失笑,頭顱被太陽曬得發暈發燙,三月天居然會中暑的。原來我一路所奮戰的,不是蟲子,不是蚊蚋,不是落葉落花,不是滿腦子騷動的胡思亂想,也不是張狂的雜草,而是這明媚卻又惱人不得閒的春天。
◎本文作者簡介
郝譽翔
台灣大學中國文學博士,曾任東華大學中文系教授,現為國立中正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教授。著有小說集《那年夏天,最寧靜的海》、《初戀安妮》、《逆旅》、《洗》、《幽冥物語》及散文集《溫泉洗去我們的憂傷》等多部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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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整內容請見《聯合文學》四月號342期;訂閱聯合文學電子版】


轉貼來源:UDN新聞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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