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2月2日 星期一

成英姝 寫小說是一件快樂的事

【陳依佳/採訪.小路/攝影】
闊別了小說圈三年的成英姝,在其新作《惡魔的習藝》中展現了嶄新的小說創造力與其對創作的獨特見解,九個短篇小說無論從題材、結構到語言都可以看到小說技藝的淋漓發揮。這是作家這些年在其他領域探索、接觸了許多不同心靈後創造的獨特作品。訪談中她也不斷以「回到創作小說的快樂」作為對小說技藝的回應:破除框架、追求原初的快樂,坦然面對人生和創作的下一個階段。
Q.自《人間異色》到《惡魔的習藝》,中間隔了三年,你在代序中提到零點,是否能就這個詞開始,談論是什麼觸發了這些故事?
A.其實寫是一直都有在寫。我從開始寫作以來,其實都有很多作品沒有發表或出版;應該說,這一些小說是剛好在去年那段時間寫的,就放在一起出版。其實小說本身的題材或內容並沒有某一個主題,或者說同質性,或是刻意的有一個結構,但因為是在這個時期寫的,代表這段時間裡面我的狀態吧。
寫作一定反應人生的態度、對世界的看法、對人跟人之間的感受,我覺得過去這三年,沒有寫小說的這三年,對我來說是滿重要的一個改變階段。我之所以會說它是回到一個「零點」,其實並不是意味著要回歸什麼,而是我自己覺得走到了另外一個階段。不管人生也好,寫作也好,看待寫小說也是。要講是新的出發也可以。可是你人生要走到一個新方向的時候,你一定要回頭看,你要改變的時候一定要知道你原來是什麼,因為所謂的改變是對照,否則它不成立。你必須要去認清你原來是什麼,才知道改變是什麼。
從我寫第一本小說以來,整個過程我會一直去想寫小說是什麼,我覺得每一個寫小說的人,這個問題都左右了他寫出來的東西。可是到一個程度,這個問題不可能得到一個真正的答案;答案對每個人都不一樣,可是會左右你寫出來的東西,有時候又不見得是正確的方向。所以我覺得,我在寫這本書的時候,等於去除了這麼多年來加在自己身上的、賦予寫小說的、這些文學多餘的或是不對的重量。我可以感受到最初在沒有這些重量的時候寫小說的喜悅,也不是說刻意去尋找或是回歸或是一個儀式,什麼都沒有,只是你把你自己處在一個乾淨的狀態下,結果那個東西自然就出現了,我那時候的感覺就是這樣。
Q.〈惡魔的習藝〉裡不斷在探索惡魔的模樣,所謂惡到底原生於內在還是必須經過學習傷害別人來習得?我在思考惡魔的定義的時候,想起你在《神之手》裡面以「藉由欲望驅動你的無限潛能」來闡述惡魔牌,是否能談談這兩者之間的關聯?
A.我寫《神之手》時,講的其實是人的內在潛意識,每一種性格你都有,也沒有好或壞,就是一種面相。〈惡魔的習藝〉的概念跟這個有一點相通,但是因為〈惡魔的習藝〉不是什麼神祕學的書,所以不會特別去講它。其實《神之手》借用了榮格的理論,它在講內在的本我,那個東西其實是神性的,是所有人原生的本質。其實每個人都是神性的,你就是全宇宙,你就是神,你就是每一個曾經存在這個世間的人的綜合體,那個是你真正內在的本質,每一個人都有的,無限的神性。你所覺知到的很微小的、現世的這個肉身的生活方式,其實只是大的完整的你的很小很小一部分,可是它是一個很重要的體驗。你原先已經具備無窮的神性,可是它是一個抽象的東西,你得藉由人世的生活才可以體驗到不同的人世面相,包括惡,它必須藉由你人世生活裡面的欲望創造出來,所以人世的生活等於是一種創作。所以我會寫說那是「神來到人世間跟人來學習什麼是惡」。其實就在講我們人生中,藉由人世生活的經驗,你會有得不到的東西想得到,會有想要愛的欲望,會有想要破壞的欲望,或者是想要恨,或者是覺得不公平,或者是想要改變,這些會讓你生出我們人世定義叫作惡的東西。但它是一種創作,一種人世展現的創作。
Q.閱讀〈不可靠的見證者〉時,我的感覺被拉到《我曾是流亡學生》的另一平行宇宙,可否談一下你的父親和這篇小說的關聯?
A.這篇小說裡面有很多內容取材自我爸的口述生平。我爸的確在後來臥病的時候有一些記憶錯亂,不知道那算不算失智,就是有一些記憶錯亂的情形。我覺得人的記憶世界太不可思議了,我那時候有很深刻的感覺。所以我就想處理一個真實和虛構還有虛設的記憶的故事,尤其是那時候,我又接觸到神祕主義。這個世界非物質的東西你很難用物質的方法去找到答案,就像眼睛可看的部分也只是可見光的範圍,紫外線、紅外線以外的頻率你是看不見的,物質也是,它到了極限的時候就變成了反物質,就是這樣子而已。因為我是念科學的,在追求科學極限的時候一定會變成神學、變成哲學,藝術就更不要說了,你創作到了極致,碰觸到的一定也是這樣的東西。在這當中,我覺得小說是最極致的,因為小說就是在處理虛構的東西,我很深刻的感受就是,這個世界上並沒有所謂的虛構,所以這個世界上其實根本就沒有所謂的真實。所謂眼見為憑也好,真實也好,那是你看見的,你認為的,你相信的,其實它只對你一個人有意義,我常在說,你看不見的東西就等於不存在。
所以沒有所謂的宇宙的真相,唯一的真相就是你看見、你感覺、你相信的一切,就是這樣。
所以我覺得,〈不可靠的見證者〉就是處理了這個問題,包括記憶、包括時間、包括真實是什麼,他不是什麼很波赫士的東西,這個故事我覺得是很真實的,不是什麼魔幻的東西。我覺得我們這輩小說家都很迷戀現代主義、後現代主義,這有兩個問題,第一個是把小說的美學建立在形式上,第二個是對生活真實的感受很偏狹,比如說深受卡夫卡的影響,就會一直覺得我要講的就是人靈魂的孤獨,可是我們在真實的生活裡面對的問題往往不是靈魂的孤獨,所以我覺得真實的生活更重要。
Q.這九個故事題材十分多樣,有時空錯接、穿越、逆向因果、捉鬼、傳說、推理小說,還有一篇很特別的荒漠賽車,這些豐富的題材是如何被揀選的呢?或是從創作之初的哪個概念發展而來的呢?
A.其實我這九篇無論是題材或內容都很不一樣,我想要展示一種創造力,這是寫小說的一種快樂。你把人生的可能性想的很小,你就不可能過出別種人生。
其實我去接觸賽車的整個過程非常辛苦,但那就是一個徹底不同的世界。我每次只要講說我接觸賽車,大家都以為我去賽車,但我怎麼可能有這樣的本事呢?我這些哥兒們也去冰雪、冰河、極流這些,但是我一直都是去沙漠。其實平常人是看不到的,因為你根本進不去裡面,我去的兩次都有人死,如果不是職業的賽車手,車也沒有安全的裝備,自己進去非常危險。可是我剛好有這個機緣,有專業賽車手帶我,在裡面就跟他們賽車手走一樣的路線,只是不會跟你想像的像在看F1賽車一樣,咻咻就過去,它其實也很精彩,不過跟那種速度感不同。
賽車手是另外一種人種,和他們接觸等於是看到另一種生命態度。我非常非常深刻的體會到,台灣真的很小,我所謂的小不是好或不好,只是同質性高,就是你長年在這裡看到的人都有很高的共通性,雖然我們自己覺得北部跟南部人都差別很大,但其實我們非常相像。我開始接觸賽車手兩年了,到現在才慢慢比較能夠理解這些賽車手的思維,我在開始的時候很困惑,完全不懂,比如說我們是朋友、我們有朋友的相處之道,包括我們講話、應對、處理你的需求、分擔、幫忙,所有的這些,他們都是另外一種模式,我一開始真的好困惑。經過這麼長的時間,我才慢慢理解他們某一些看似非常不禮貌、非常冷漠或是好像對你有成見、敵意、藐視的這些舉動,其實完全沒有惡意,一點都沒有,徹底不是,甚至他這種做法是善意的,他背後有一套邏輯,只是你不懂。然後最後你發現,他們也用這套方式彼此對待,而這套做法代表他們很珍視你,把你看成很重要的朋友,而且信任你;他們永遠不會因為跟你一時的誤會就不再相信你。他們現在認了你,你就是他一輩子最好的朋友。可是我一開始完全不能理解,一點都看不出有這種關聯。
我這樣子回過頭來,再看待朋友的相處之道,就變得很不一樣,發現有一些可以不那麼做會更好。就是換一種方式,只是之前都沒有想過換一種方式。
Q.攝影、裝置、塔羅牌等各式各樣類型的藝術創作與探索,對你的小說創作帶來了什麼影響?又你比較喜歡那種創作形式?這些和文字創作帶來的樂趣有何不同?
A.不能說直接上的影響,可是有一些共通性。比如說我在玩攝影的時候有很深刻的感覺,就是永遠拍不出你看到的;你拍出來的東西跟你眼睛看到的東西絕對不一樣,而且差很遠,那讓我很深刻地了解人的眼睛構造多麼奇妙。我們眼睛在看東西的時候其實不是在看,是在創造。因為我住在山上,特別喜歡拍山上的景緻,春天時蕨類的芽都長出來時,我覺得好魔幻,那些一顆一顆冒出來的蕨類的幼芽,整個感覺太像一種哈利波特的世界,你覺得它通往另一個次元,但怎麼拍就覺得,怎麼會是這麼麻瓜的境界呢?明明肉眼看就是魔法世界,為什麼拍出來整個顏色也不對、整個三度空間感都不對,這才發現眼睛有一種自動整理功能,會放大奇妙的東西,所以那些雜草都看不見,然後立體感會自己組織成好像通往一個空間的感覺;但是用相機拍的時候,它老老實實拍下,沒有做這些整理。
這給我很強烈的感覺。我們在感知這個世界的時候不是照單全收。光是你「看」就已經在重新塑造,更不要說記憶,你把它裝到腦子裡就不一樣了,等到有一天再重新挖回,你回憶那一天在山中的感覺,腦子浮現的圖案跟實際上看的又是不一樣了。我覺得所有事物都跟創作有共通性,你要去學習用各種不同的方法去看世界,寫小說也是;尤其在處理人物,人物的個性跟人物的情感,絕對反映了你怎麼看待這個世界。人生在不同階段一定會有不同感覺。
Q.最近有在寫什麼新題材嗎?
A.接下來有幾個題材我想寫,還沒有確定真正要去完成,可是都會著手。我現在會寫草稿,大約寫五、六萬字,還滿長的。我真的巴望能腦內完成就好,但腦內完成是無效的,一定要寫出來;就算有一些細節沒辦法掌握,就把那個地方當大綱一樣寫,完成一個草樣。比如說十五萬字的東西寫個五萬字,把它完成一遍,不要太精細,就會發現重要錯誤在哪裡,所以我現在會這樣做。我接下來有三、四個題材想發展,有一些我都寫了這樣的草稿。
Q.最後可否就「但寫小說這件事並不值得炫耀的。生活永遠比小說大。」這兩句寫在代序裡的話,給年輕的創作者一些建議?
A.千萬不要再動不動講說什麼「小說是我生命裡最重要的事」,什麼「小說比我的命還要重要」,如果你連生活都不重視的話,寫不出好小說。
不要急。我覺得年輕的時候能做的事太多了,寫小說也是,你不要一直想寫小說的事情,你一定要把你的生活過得很大,不要執迷於你每一篇小說要寫得多好。你們才那麼年輕,不用巴望出什麼代表作,而且代表作一點意義都沒有。說穿了小說只對你一個人有意義,對別人那個是附贈的,你也不能去掌握對別人的意義,所以你在乎什麼呢?
我真的很希望寫小說的人都能感覺到:那是一個擴大的過程,你的人生、你對事物的看法、還有你對自己的生活;不能是縮小的,如果是縮小的,我覺得一定是錯誤的路。如果你一直鑽一直鑽,一直想要寫什麼東西才是好,非常的煎熬,然後覺得非常痛苦,覺得這個世界都沒有人理解你,我不覺得那是對的。或許該試試用另一種角度去看?
我以前也有一些小說沒有發表或出版,那時候都覺得寫不好,其實會很沮喪,當然也不表示出版的就好,出版的就剛好出了而已。我現在寫了也不一定會出,可是我不會因為寫得不好而沮喪。以前我覺得寫不好,是因為我沒有辦法把它變好,那是最讓人不舒服的地方。現在,如果我寫完以後覺得它是有缺陷、不成功的,我會覺得很高興,因為我知道它怎樣可以變好,我可以把這個東西重寫,也可以選擇放棄,重點是在過程中,我學到了很重要的東西。你不一定要寫到毫無瑕疵才能出版。我反而覺得其實寫得愈多愈好。如果有人幫你出版是更好,沒有的話就寫,一定要寫得多,什麼慢工出細活,出不了細活的,寫得少不會好。
◎作者簡介
陳依佳
1984年生,台南人。東華創英所畢業。曾獲林榮三文學獎、全國台灣文學營創作獎。
【完整內容請見《聯合文學》十一月號349期;訂閱聯合文學電子版】


轉貼來源:UDN新聞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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