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9月22日 星期日

群鬼:從鬼域、義氣、能量到美學政治性(下)

感恩經濟與求道歷程的混種類型,在藝術中不僅重新掌握了它獨一無二無可複製的威權性格,同時也改變了這種「靈光」的生產。主要在於其中不斷「內丹化」與「空靈化」的境界想像。基於西方現代性所陌生的「無我」,這個類似於「他者」的平淡美學,其幸福與良知並非來自於制度設計與思考辯證,其化為具體可感之氣蘊,則具備可與萬物交換「義氣」的實踐倫理。舉例而言,在亞洲區域內特別偏好的長時「虛無勞作」,並非就此自我離散與鬼域化,反而點滴交換成可畏之獨特人格。上述的幸福與良心換算法,讓鬼在亞洲地區成為一種非關正義判斷的生活助力想像,這種人格化的交易,交纏著生意、友誼甚至親屬關係,在「互惠」的前提下,成功事業、有效的人格修練與實際人際網絡資本的累積,都有可能是其生產對象。我們不得不以這樣的角度來設想,這與西方從主體游離出來的「諸種鬼主體」相較而言,似乎更像是中產階級在盡力維持和諧人生之際必須諂媚的供應端。那麼是否可以說,就在西方現代性將精靈幽魂主體化,並於美學領域畫出一塊與精神治療無關的真理遊戲區域時,具有被殖民歷史的現代亞洲,因為萬物有靈,因為萬法歸宗,則有一塊那尚可於此世進行個人利益交換的「鬼域」?
最後,或許必須加上另一個跨文化的版本:能量神話。

伊登(Johannes Itten)的課堂一景。

20世紀初的歐洲曾籠罩於一個反物質主義的神祕氛圍中,新類型宗教強調能量應用、增進與轉化問題,其中由史坦納(Rudolf Steiner)所創立的人智學(Anthroposophie)就曾對康丁斯基(Wassily Kandinsky)影響甚鉅,康氏1912年的著作《藝術的精神性》(Concerning the Spiritual in Art)就是熱烈維護「心靈之光」的類宗教宣言。如此神祕修練也曾進入企圖擁抱新技術與新藝術的前衛學府包浩斯(Bauhaus)學校中,做為基礎課程的設計者,伊登(Johannes Itten)在教導學生的過程中非常重視身體物理性的解放,據說繪畫課前學生總是被要求進行身體操練,意在為繪畫儲備能量,這卻不是以解剖學知識為背景的教學,毋寧說是企圖運用一種在亞洲地區非常熟悉的內在「神氣」,做為個人化的藝術動力。雖然沒有資訊顯示這樣的特殊教學法是否與精靈意識相關,然而這個落髮、穿長袍的拜火教徒當時確實引起校長格羅佩斯(Walter Gropius)的憂心。「能量」的使用者與引導者所具備的神祕光環讓這個學院陷入無可理解的直覺氛圍:學生由一個身體力行的修道者教導,要求禁慾、以特殊方式淨化身體、開發個人潛能,完全無視於功能性的創作;根據學生的回憶,伊登那棄絕流行社會溝通的精神性,甚至在新生入學時也默許了一種「內視」的直覺篩檢法。(註4)當然,伊登離開包浩斯,包浩斯則正式進入產業設計教育供應鏈。
這樣的能量教育第一次出現在現代藝術學院系統,同時也是傳統學院無可想像的非科學技藝學習的怪異事物。如果藝術實踐也會是求道之途,那麼這條道路上的使者勢必要給出人類學式的意志,他的祭壇則不再是畫廊與美術館,他必須是神話的繼承人,能量的大祭司。那種被解析的自然不是他的資源,他得設法觸摸無限的宇宙,若不然,也得崇拜祂。在歐洲,這個大祭師的當代繼承人無疑是波依斯(Joseph Beuys)。

台灣薩滿主持放水燈祈福儀式。

亞洲的薩滿(Shaman)傳統的確無法與力比多(libido)資本產業的蓬勃發展相比,後者的基督教勞動倫理所教誨的慾望禁忌,為了明確利益的標準化,善於區分總會在某處回收、再生產。對此而言,萬物有靈這種無秩序烏托邦思想則令現代市民體系畏懼,因為這裡面有不可測度氾濫的權威與不尋常的絕對者。有誰能平心靜氣地對待火神、樹妖與石靈?
任何最高類別的創造,任何出色的總覽式描述,都不在人力範圍內,而是超越塵世力量的。—愛克爾曼(Johann Peter Eckermann),《歌德與艾克曼對話錄》(Gesprache mit Goethe)
與萬法之宗、超自然之力打交道,要不是暴力孤注一擲的瘋狂賭客,要不就是精打細算毫不含糊的資本家。做為前者,這樣的藝術家首先蔑視現實,然後成為不折不扣悲劇人物,我們因而看到的是反抗者、憤世嫉俗之人、職業的密謀叛亂家、漫遊者。做為後者,我們則有如歌德般的英雄人物,在生命中回收利息。但是兩者都是向生命提出「無限」要求之人。事實上做為這樣的「人」,如同鬼一樣,並沒有屬於自己的在世居所,不論其報酬是否合理,因為流變或因為義氣,其將隨時放棄財產管理,因為一切都將回歸無限,如鬼,然而是自願的。
所以這些人又是最接近死亡之人,或許他們之所以能以鬼面現身,是因為做為市民的身分早已在不願妥協之後成為僵屍。現在他們是我們的域外,是已然死去的活人,是中間、是混沌,站在黃昏中失神的異鄉人。這樣,我們的自由社會中乃有一群不可以貨幣現值交換資本的危險人物,他們之所以危險,因為其無邊無際的慾望不屬於現成貨幣系統。但是他們無拘無束的野心是全世界所有職業中最大的一種,他們把手深入星空與宇宙,深入我們稱之為心靈或精神的保險箱,意圖以迷狂陶醉引誘我們交換我們穩定的密碼。但他們也是命定(不明智地)失敗之人,如鬼,這個世界早已預備了收拾他們的神燈,崩潰的表演、毀滅性的音調,曲終人散,精彩表演落幕之後,群鬼會回到工作室,人們則回到光明的辦公室。
鬼主體、鬼域、義氣、能量,不約而同,憂鬱且神祕,暴力而危險,自命為隨時終結歷史的絕對者。也只有他們能有不斷跌落的氣力。在此混亂族類中,唯一不變教條就是:自我驅動!這是其安那其主義(Anarchism,亦譯為無政府主義)的美學政治。那麼,當我們意圖在精靈之前訪問其成精成魔之道,不亦是將其視為可以真理之名施加鞭打的表演者,一種無知的羞辱。
註1  班雅明(Walter Benjamin),許綺玲譯,〈機械複製時代的藝術作品〉,收錄於《迎向靈光消逝的年代》,台北:台灣攝影工作室,1998,頁68。
註2 Nietzsche,Also sprach Zarathustra: Der Zauberer, KSA 4, p.311-320
註3 同上註。
註4 懷特佛德(Frank Whitford)著,林育如譯,《包浩斯》,台北:商周,2010,頁58-68。
※延伸閱讀:
群鬼:從鬼域、義氣、能量到美學政治性(上)
【《典藏今藝術》2013年9月號;訂閱典藏今藝術電子版】


轉貼來源:UDN新聞網

托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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