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耿一偉】
豹子闖進了寺廟,喝了聖酒,來年還是這樣,一直持續下去,最後這成了儀式的一部分。(卡夫卡)
在布拉格,每天都是卡夫卡紀念日。這位猶太裔作家的130周年冥誕,布拉格市沒有什麼特別活動需要舉辦,因為,每天都有成千上萬的觀光客,在這個城市探尋卡夫卡的足跡,街上到處是穿著卡夫卡T-shirts的人,書店架上擺的,都是他的著作,而在布拉格城堡的黃金巷,永遠有長長的人龍,等待著去參觀卡夫卡小屋。
這個不到五坪小矮房,並非是卡夫卡真正的住所,其實他當時是住在目前位於舊城廣場的德洛哈街26號。黃金巷的小屋是卡夫卡的妹妹奧特拉租的,是為了讓卡夫卡能有一個安靜的寫作環境。卡夫卡會在下班後獨自到這小屋寫作,大約待到八、九點後返回住所。卡夫卡待在黃金巷的時期,是從1916年11月底至1917年4月底,在這不到半年的時間裡,是他的創作顛峰期之一。
現在所謂的「八開筆記本」,也就是在卡夫卡好友布洛德(Max Brod)在卡夫卡遺物中發現的八本創作札記,至少有一半都是卡夫卡在這個小屋裡寫的。其中比較著名的幾個短篇,都收錄在他生前出版的《鄉村醫生》(1919)這本短篇小說集裡,包括〈鄉村醫生〉、〈給科學院的報告〉、〈兄弟謀殺〉與〈在法的面前〉等;卡夫卡過世後才出版的此時期創作,還有短篇小說〈獵人葛拉庫斯〉、〈萬里長城建造時〉與唯一劇本殘篇〈守墓人〉等。
我們可以在第一本八開筆記本的第一篇創作,感受到卡夫卡寄居於這個狹長巷弄的低矮小屋時,建築空間如何影響了他文學體會:「每個人體內都帶有一個房間,這一事實甚至可以透過凝聽來證實。譬如當一個人在夜晚快速在街上行走時,此時萬籟寂靜,此時他若仔細傾聽,就能聽到一個在牆壁上固定得不夠牢靠的鏡子,正在叮叮作響。」
如果再對照當時卡夫卡寫給未婚妻菲莉絲的信,就知道每晚回家的這趟路程,對他有多麼重要。卡夫卡在1916年12月18日的信裡寫道:「我現在待在奧特拉的小屋裡……每天最好的時光,就是在準備散步回家的路上。剛開始是八點,後來又到八點半,現在甚至拖到九點之後,當你輕輕地將房門鎖上,然後趁著滿夜星空走在狹窄的巷道上,那真是一種奇妙的感受。」
1933年,卡夫卡過世九年後,他的作品在德國境內被禁。當時還在布拉格的秀肯出版社(Schocken Verlag),是唯一可以繼續出版猶太人作品的出版社,布洛德把卡夫卡著作的所有版權都給了秀肯。不過,好景不長,1939年納粹下令關閉布拉格的秀肯出版社。1945年,秀肯出版社才又在紐約落腳,找來德國猶太裔政治哲學家漢娜.鄂蘭(Hannah Arendt)當主編,繼續出版卡夫卡的著作。而在捷克,共產黨緊跟隨納粹的腳步,對卡夫卡的著作下達禁令,卡夫卡獨自在黑暗中漫步了近二十五年之久,一場文學研討會,才讓捷克人聽到卡夫卡文學中叮叮作響的聲音。
1963年,在布拉格附近的小城利比利契(Liblice)舉辦了一場名為「卡夫卡的布拉格觀點:1963」(Franz Kafka aus Prager Sicht: 1963)的學術研討會,來自蘇聯東歐集團與西歐的左派學者,在會議中以馬克思主義觀點來詮釋卡夫卡,讓卡夫卡得以被解禁。後來成為捷克總統的劇作家哈維爾,也拜這個會議之賜,才有機會閱讀到卡夫卡的作品。
卡夫卡幾乎一輩子都待在布拉格,這個城市提供了他的創作養分,米蘭.昆德拉說:「布拉格的神奇遺產因此也在卡夫卡的作品中保存完善,他的偉大創新並不在於為小說注入魔幻的想像力;其實他是絕對忠實於這個神奇之都的。只不過他超越了所有以前的作家,使魔幻中充滿真實……現代藝術對於這種融會貫通的發現,實在是受賜於卡夫卡的布拉格傳統。」
不過,卡夫卡對布拉格的感情是十分矛盾的,他一直想離開這個代表他父親的城市,並曾在一封家書中曾提到:「如果我執意離開布拉格的話,我並不會冒任何風險,而且我還會贏得一切。我不會有任何損失因為在布拉格活著,根本不會有任何好處。」
布拉格是一個被奧匈帝國統治長達三百年之久的殖民城市,卡夫卡在世時,布拉格約有六十萬居民,主要官方語言是德文,但真正德語人口,只有5%,約三萬兩千人左右,其他都是被強迫說德語的捷克人。捷克文屬於斯拉夫語系,跟德文完全不同。身為猶太裔的卡夫卡,更是少數族群中的弱勢族群。所以當捷克斯洛伐克於1918年獨立之後,捷克語成了官方語言。風水輪流轉,說德語的族群受到一定程度的歧視。面對這種語言政治的變化,卡夫卡在名為〈市徽〉(Das Stadtwappen)短篇小說中,透露了他對布拉格這個城市變化的敏感。在這篇以建造巴別塔過程為內容的作品,結尾提到要興建巴別塔的城市市徽是一個拳頭。恰好,布拉格的市徽裡也有一個緊握的拳頭,於是語言的混亂,成了卡夫卡對1920年代初的布拉格,所採取的一種暗喻。
捷克文學史家考特曼於1992年出版的《捷克新文學作品的卡夫卡》,探討了現代捷克作家與卡夫卡的關聯,在他做的幾個案研究中,包括大家熟知的赫拉巴爾──赫拉巴爾在完成《過於喧囂的孤獨》的前一月,寫了一首詩《悲傷的慢板》(Adagio lamentoso)獻給卡夫卡;而《過於喧囂的孤獨》的主角漢嘉,則有強烈的卡夫卡影子。另外,米蘭.昆德拉大概當代捷克作家中,最強調卡夫卡遺產重要性的一位。在他的《被背叛的遺囑》與《小說的藝術》這兩本著作中,都論及了卡夫卡的小說美學,從情色角度解讀他的寫作風格。
不過,布拉格對卡夫卡的情感也是矛盾的。在國際宣傳上,把卡夫卡視為布拉格的代名詞,的確為這座握緊拳頭的城市,增添不少美譽,奠定文學城市的地位。布拉格於2001年設立了卡夫卡獎(Franz Kafka Prize),這個獎項很快就諾貝爾文學獎的風向球,幾位重要的作家,如村上春樹、約翰.班維爾等,都是卡夫卡獎的得主。但當代卡夫卡的研究與出版,最重要的城市並非在布拉格,而可能在德國或美國。例如2005年出版的《卡夫卡百科全書》(A Franz Kafka Encyclopedia),即由美國Greenwood出版社發行,四位作者都是美國學者。
捷克學者的卡夫卡研究著作,寥寥可數,除去寫給觀光客看的旅遊導覽作者外,考特曼大概是目前唯一的捷克卡夫卡專家,除了《捷克新文學作品中的卡夫卡》他還著有《卡夫卡的世界》(1990)與《卡夫卡與茱莉葉》(2008)(前面提到昆德拉的兩本書,都是先用法文出版,其實他已不算是純粹的捷克作家了)。布拉格書店裡大多的卡夫卡研究,幾乎都是從德文翻譯過來的。
2013年卡夫卡誕生130周年,布拉格較大型的紀念活動,是捷克觀光局辦的漫步卡夫卡足跡的導覽。但這一點都不特別,因為每天都有觀光團在做這件事。或許是布拉格人離卡夫卡太近,使得他們無法掀起真正的熱情。就像101大樓成了台北的象徵,故宮是必訪景點,但鮮少台北人會真的去逛101大樓與參觀故宮。
在布拉格,每天都是卡夫卡紀念日,但只有觀光客在慶祝。
◎本文作者簡介
耿一偉
曾留學布拉格。目前為台北藝術節藝術總監,台灣藝術大學戲劇系客座助理教授。曾獲倪匡科幻獎首獎。著有《喜劇小百科》、《喚醒東方歐蘭朵》、《在台北看書》、《羅伯.威爾森:光的無限力量》、《動作的文藝復興:現代默劇小史》與《誰來跟我跳恰恰:澎恰恰傳》,譯有《劍橋劇場研究導論》、《空的空間》、《布拉格畫像》、《給菲莉絲的情書》、《恰佩克的祕密花園》與《哈維爾戲劇選》(合譯)。
【完整內容請見《聯合文學》六月號344期;訂閱聯合文學電子版】
轉貼來源:UDN新聞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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