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7月31日 星期三

最高的地方:在蘇育賢《花山牆》中的社會性撫觸(下)

【文/簡子傑】
作為象徵交換的悼亡
然而,笑聲也只能歸因於那毗鄰於現實經驗的觀看,作為祭儀的《花山牆》卻會將空缺導入象徵秩序中,這也是何以影片進行到末尾竟忽然瀰漫著一股情緒低壓的原因。如果說紙紮祭品最後的焚燬承諾要將這一切榮華富貴帶到來世,而《花山牆》做為祭品的地位更構築出了某種神聖氛圍,就如同巴塔耶(Georges Bataille)所言:「神聖所指的就是向在肅穆儀式中目睹不連貫生命死亡的觀者所透露出的存在接續」(註2),我們目睹的是生與死的象徵交換,在這個意義下,死作為活的空缺乃是同一循環的不同階段—但也因此,自焚而死的男子將經歷兩次火焚,第一重使他成為魂身,第二重則是為了重新投入循環,魂身在進入雙重火焰的臨界點的同時也攀升到最高的地方(下一幕即將焚燒紙紮構造),這時口白唸道:
這片牆叫做拱形的山牆,魂身不只是看見了山牆,伸手更是能摸著它,從這裡往下看出去,便能見著一片財富,綴著火焰來離開,變成了魂身,這把火就不曾停過了,除了自己,是燒不著任何東西,不過,從火焰內所望出去的一切,盡是一片燒盡的風景。
相較於觀看前半段影片難以扼抑的笑,影片從16分開始的最末兩小節卻突然驅離了先前的笑鬧感,空缺從一種可以由現實經驗投射的戲謔情境,忽然切換為某種崇高經驗,誇張的戲劇性場景彷彿迴返至一個充滿儀式性氛圍的原初場景—最後的焚燒實現了一種民間信仰的真實性,這卻是儀式價值的「靈光」所在,它不同於現實經驗的冷淡觀看,也一掃那出錯的符號交換所引致的笑聲,然而,燃燒的火焰不僅解消了關於展覽價值那不復存在靈光哀嘆,卻也同時嘲謔了「通往西方國家」那幾乎不可能的允諾,民主先烈的夢想竟只能在遙不可及的來世實現,在最高的地方,在象徵交換的所在,在火中,「除了自己,是燒不著任何東西」。
雙重空缺
從怠職的人偶所凸顯的身分空缺,到生過渡到死的這種空缺—《花山牆》一方面擢升了物的層次到了讓它說話的泛靈論程度,同時也因此重新引入了某種前現代的象徵秩序。從《黑太陽》式的精神分析觀點來看,「憂鬱自戀者哀悼物(la Chose),而非對象(un Objet)」(註3),這種物的耽溺藉著背離了符號意指因而阻礙了走出創傷所需的移置(transposition),最終造成了主體性的退化,而前現代的象徵秩序,基於其無端的耗費與過度,不僅遠離了當下的政治經濟文化規則,在這全球化背景下更屬於那最易於陷入賤斥情結的在地傳統。
然而,為了使物得以說話,我不禁憶及奧罕.帕慕克(Orhan Pamuk)那會說話的紅暨其所屬的那儘管憧憬著西方卻畢竟不是的土耳其脈絡(註4),更重要的,這種不可能的語言化過程不僅暗示了某個情感意義的出口,也提引了一種非西方的主體化路徑—「除了自己,是燒不著任何東西」畢竟完成了什麼,或許仍然傾向於那種「困頓、沮喪於現狀」的頓挫藝術表態(註5),卻又將「政治寓言」的座標導入了一個尚未徹底開啟的共同體之情感結構:就文化面向而言,這種情感包容了紙紮構造那揉雜著東西方建築樣式的殖民文化性格,或許鄙俗卻親切,狎暱因而滿懷著嘲諷的同夥柔情;就政治面向而言,《花山牆》藉著遙望那形塑出島嶼民主化格局的鄭南榕,從我們站立之處抬頭望向「最高的地方」,此時此刻,我們沒有不哭泣的理由。
(不)只是只在乎感覺的怪物
而《花山牆》那難以言詮的感覺狀態,正在於它一方面鄰接於具體的社會認識,以真實的社會事件為基底,卻又不僅停留在諸如認同那般僅僅訴諸一種簡化的感覺模態—開場時它使人想發笑卻又不能,我們的表情介於繃緊與鬆弛的微型感性之間,但到最後卻會遭遇一種想哭卻又不能的臨界,當魂身上昇至最高處,旁白唸道「魂身不只是看見了山牆,伸手更是能摸著它」,做為觀者的我們自是無能於抵達,卻終於目睹了這曾經發生、現今台灣社會卻被遺忘的高度。
如果說感覺本來就屬於那種難以塵埃落定的東西,《花山牆》並未超過感覺的不確定性,因為它連結的並非知性的議題,而是使得這些議題得以接續的事件的感性能力,當個體能感覺傷口,接著才得以醞釀自傷口回望的共同體想像,倘若忽視傷口做為一種感覺,對傷口的凝視只會帶來自我賤斥的惡性場域以及淫猥超我的執爽污斑,與此相對,蘇育賢提供的路徑確實著重在感覺,但不單單是為了讓他自己成為「只在乎感覺的怪物」(註6),藝術家給了另一種屬於淫猥韻律的撫觸來連貫這現在看起來幾近不可能的社會性,就如同在巴塔耶的意義下,淫猥不過「意味著原先慣於擁有自我,擁有持續明確個體的狀態被打亂後,所引起的侷促不安」而已(註7),這不只是因為社會性的不可信,也攸關如何喚醒從我到我們之於這個怪物般的社會性的感覺能力。
註1 黃建宏,〈微型感性:概述新感性的社會性〉,《典藏.今藝術》177期,2007年6月,頁124-126。
註2 喬治.巴塔耶(George Bataille)著,賴守正譯,《情色論》(L’erotisme),台北:聯經,2012,頁136。
註3 克里斯德瓦(Julia Kristeva)著,林惠玲譯,《黑太陽:抑鬱症與憂鬱》(Soleil noir: Depression et melancolie),台北:遠流,2008,頁39。
註4 這裡我指的是奧罕.帕慕克(Orhan Pamuk)的著名小說《我的名字叫紅》(Benim Adim Kirmizi),台北:麥田,2003。
註5 「頓挫藝術」係由2007年元月由林宏璋創發的概念,原本隸屬一場由台新銀行文化藝術基金會與《典藏.今藝術》雜誌合辦的座談會「頓挫藝術在台灣:或者,從政治藝術的缺席開始」。
註6 這個概念出自蘇育賢一篇名為「不如你來教我怎麼笑」網誌文章(2007年5月,該網誌已撤除),該文聚焦於年輕藝術家是否欠缺批判性的批評質疑,蘇育賢自嘲,如果創作被視為不具批判性,就會變成「只在乎感覺的怪物」。
註7 同註2,頁73。
※延伸閱讀:
最高的地方:在蘇育賢《花山牆》中的社會性撫觸(上)
【《典藏今藝術》2013年7月號;訂閱典藏今藝術電子版】


轉貼來源:UDN新聞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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