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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怕。」
但她其實心底害怕。她看著阿介手顫顫地把手術刀劃向青蛙的腹部,有一瞬間,她彷彿錯覺了身體的深處浮上來一陣一陣的鈍痛。隔著裙子,她偷偷按了按小腹卻佯裝無事,不讓阿介察覺她有什麼不妥。手術刀在腹膜上劃開了一道筆直的線,並不似想像中那樣爆出很多鮮血,卻像拉開拉鏈那樣輕易地就剖開了。阿介俯下頭看,鼻尖都快要碰到青蛙的身體了。阿介小心翼翼用鑷子揭開青蛙肚腹,那隙縫間露出綠綠藍藍的臟器,還有一堆看不出是什麼部位,細細交錯的管腺。那鴨蛋綠的腹膜被大頭針釘在蠟板上,她這時才驚訝地發現青蛙的心臟竟然還在跳動。「這隻青蛙不是已經死了嗎?」她問阿介。但那枚暗紅色的小小橢圖形的肉球,正在有力地依著固定的節奏,一下一下緊縮又舒放,那麼奮力,彷彿下一刻就會從剖開的那開口彈出體外一樣。
阿介說:「沒有啊,牠只是昏過去而已啦。」
然後就輪到她了。阿介把手術刀交給她的時候,她還猶豫要不要伸手去接。但阿介只是要她幫他把青蛙的肚子再拉開一點,好讓他可以把那些內臟畫下來。她一手握著鋒利的刀,一手拈著鑷子,貼近青蛙就聞到氯仿嗆鼻的氣味。她把那些金屬冰冷的械具伸進青蛙體腔的時候,才感覺到那些內臟皆柔軟如棉絮。她刻意不碰觸到那顆依然跳動不歇的心臟,逐一挑開那些細小精緻的肺葉、肝臟、胸軟骨和脂肪體,刀子游移到下腹卻一不小心滑了手,刀尖劃破了墨綠色的卵巢,一團團濃稠墨黑的汁液從破掉的卵巢汩汩流出來,一直流、一直流,像是永遠都不會停止那樣。
她有些慌張,看阿介用橡皮軟管注水,把青蛙的腹腔沖洗乾淨。原本墨色的汁液被沖稀後原來是繁多細小黑色的顆粒,浮在水漬之中。這些都是卵嗎?這麼多的都是卵嗎?她退縮到阿介身後,阿介轉過頭想要跟她說什麼的時候,她發覺阿介的目光飄移到她手臂上的那枚黑色的布章。「終究還是被發現了。」她心底想。但她不曾開口,什麼也沒說,只是若無其事地環抱著手臂,用手掌遮住了那一小方塊的黑色,不想再讓阿介看見。
放學後她刻意留晚,班上同學都走了,她才把抽屜裡那隻落單的蟾蜍拿出來。都過了半天,透明的袋子蒙上了一層水氣,那褐色的蟾蜍像是悶久疲乏了,或者袋子的氧氣也不夠了,隔著袋子,她用手指戳弄那蟾蜍,牠也只是懶懶地挪一挪身體,就別過頭去。她把裝著蟾蜍的袋子拎到課室後面,左右看看沒人,解開了塑膠袋,將那隻撿來的蟾蜍倒進水溝裡去了。那蟾蜍在淺水裡浮了一陣,才像是突然想起什麼,開始划開了四肢,蹭著長長的後腿,慢慢游向了遠處。豆大的身體撲通一下潛進水裡,再看不見了。但她還站在那裡,日光傾斜,把她的身影漸漸拉長。也不知道那些在實驗室裡被解剖死掉的青蛙,此刻都被丟去哪裡了?但她盡量不去想像這些。她也不想去想像狗兒黑鼻的屍體悶在垃圾袋裡,隨著時間而在油棕園地底漸漸化膿腐爛的景象。
她到路口的雜飯檔打包了晚餐才回家,打開門就看見哥哥坐在客廳裡看電視,眼鏡流轉藍綠的折光,電視裡竟是天線寶寶丁丁和拉拉在招手的模樣,也不知道一個人已經看了多久。她覺得疲累極了,走進浴室,打開浴缸的熱水,水柱嘩啦啦流下來。她伸手試探水溫,然後就任由一股一股熱氣慢慢從浴缸升起,把白色的磁磚在鏡子都蒙上了一層水氣。她脫下校服,反手解開內衣扣帶,鏡中的自己徒留模糊的影子,界線模稜的身體,什麼細節也看不清楚。她打開水龍頭洗了手,又把手伸向鼻子嗅了嗅。不管洗了幾次,手指上彷彿還是殘留著實驗室裡氯仿的味道,也不知是不是自己心理作用。她扶著洗手盆,站在鏡子前面等水注滿。洗手盆上還擺著父親的刮鬍刀、綠色罐子的髮蠟、牙刷和面巾,全都和她一起籠罩在一層灰白的霧中。
每次疲倦的時候,她總是喜歡把自己關在浴室,泡在浴缸裡,任由身體都埋在溫水之中,僅僅浮出一個臉來。此刻她躺在水裡,卻感覺到小腹又傳來一種深處的鈍痛,看見雙腿胯間流出一蓬血絲,竟是月經來早了。紅色的血絲在水中像是活物,伸長了觸鬚,扭繞、妖異地散開來。她覺得自己像是正在產卵的蛙類,看著那些沉殷的血絲慢慢地在透明的水中擴散,慢慢地把水都染成了一整片粉紅的顏色。那一瞬間,她錯覺自己的手指間也漸漸長出了透明的蹼,身上冒出了細細的疙瘩,膚色變成一種深褐的顏色,潮濕而光滑,像是小時候看到的那些浸漬在罐子裡的怪嬰。她想,會不會就這樣一直躺著,就這樣逐漸逐漸變成了另外一個自己呢?
她把全身都沉進被自身染紅的水中,鼻孔噗噗冒著串串氣泡,竟也不感到窒息。也不知過了多久,她耽溺在水中卻聽見一下一下悶悶的回聲。哥哥在浴室外面敲門,都敲了一陣。她從水中坐起身來,撥開額前濕漉的頭髮,再看那些從她身上冒出來的蹼膜和疙瘩,一瞬間又全都消失了。她故意用手撥著浴缸的水,弄出一些響亮水聲,向那濕熱濛濛的虛空呼喊了一聲:
「好了。」
※延伸閱讀:
‧浪尖之上的華文小說家:龔萬輝《卵生年代》--一
‧浪尖之上的華文小說家:龔萬輝《卵生年代》--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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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來源:UDN新聞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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