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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士兜兜轉轉還是到了站,她和一群睡眼惺忪的中學生一起下車,校園已是明晃的光景。還沒走到班上就遠遠聽見一陣嬉鬧,走進課室才看見同班的男生們都蹲在地上逗弄什麼。上個禮拜生物老師交代,要同學今天帶青蛙來做實驗。那些男生可樂了,把青蛙當玩物,捏在手裡比誰的大隻,還用粉筆在地上畫了線,要青蛙賽跑。那些青蛙掙扎著要從人類手心逃走,後腿在空中亂蹭。還有男生惡質地把青蛙拋在女生的座位上,又引來尖叫驚呼。早晨的課室格外喧鬧,但生物課在第四節,她想,待會中文老師進來,起立行禮之後,會不會有此起彼落的蛙鳴呢?想到那情景,老師錯愕又無奈的表情,她就忍不住笑出來。隔壁座位的男生阿介轉過頭來,問她笑什麼,她又不想說了。阿介看見了她手裡拎著的袋子,說:「妳也有青蛙。」就跟她要了來看,看了半晌,才對她說:「這個不是青蛙啦。」
「那是什麼?」
「是蟾蜍啦。」阿介又笑著說:「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的癩蛤蟆。」
原來還是錯了。她心底這樣想。
坐在隔壁的阿介笑起來總露出一顆犬齒,像電視上的陳曉東,只不過男生沒有酒窩,眼睛也小小的。也許連阿介也把她當成蠢蛋了。她有些負氣,想到剛才還大剌剌拎著一隻蟾蜍走進課室來,想必身後的同學都在笑她,也許剛才校車上所有人都在偷笑吧。她默默地把那個袋子收進了抽屜的最裡,再不想看到那隻灰褐的小生物。眼前那些同學扭打笑鬧的情景彷彿一瞬間和自己無關了。她在班上平凡而不起眼,總是安靜又害羞。其他女生會裝模作樣嫌青蛙噁心,撒嬌央求男同學幫忙去老街的水族店裡買,但她沒有。全班只有她一個女生自己帶了青蛙來,結果卻還是帶錯了。
阿介說沒關係,那等一下我們就一起做實驗好了。她不置可否,本來她就不特別鍾愛生物課。和那些以數字和公式解釋世界如何運行的理化科目不一樣,有時她覺得生物課本裡頭的事物其實都是超現實的。比如說,那些肉眼看不見的細胞堆疊起來,就可以構成一個生命。比如有一種可以無性生殖的生物,會從自身分裂出另一個一模一樣的個體出來。她總是疑惑,那麼那個被分裂出來的,還是原來的自己嗎?生物課彷彿就是把眼前世界重新解構,再用另一種敘述的方式縫合起來,像把花朵說成是植物的生殖器官,花朵馬上變得猥瑣了。但她也曾經偷偷在房間裡翻閱生物課本的最後一章,人類生殖系統的圖解介紹。那是老師不會教,考試也不會考的禁區。她看來看去,卻無從想像那些手繪的器官剖面圖,卵巢、子宮、輸卵管那些,是構成自己的一部分,那真的一點都不真實。再翻過一頁,男生小雞雞被畫成管線複雜交錯的抽象線條,而且插滿了針,標註了各個部位安如其分的學名。
下午的時候,她拿了紙筆,跟著同學走進生物實驗室。實驗室在那排課室的最末端,陳舊而多塵,外頭的光被刻意用黑色的布簾和一排排高大的櫥櫃遮去了,日光燈管發出一種嗡嗡低頻的聲音。
她記得第一次走進那間實驗室的時候,那一刻的光度和氣味,讓她恍惚浮起一種時間靜止的幻覺。主要還是因為那些標本的細節都如此纖細而真實。她看見玻璃櫃裡頭擺著許多動物標本,那些松鼠、兔子、水鴨,也有中型走獸如狸貓、狗和四腳蛇,全都以一種活著的生動姿態被凝結在那一刻。牠們毛色鮮豔,眼眶嵌著玻璃彈珠,炯炯有光,不像死去的模樣,卻更像是電影的停格,或者被施放了木頭人咒語。而昆蟲和胚胎則被盛裝在灌滿防腐劑的玻璃罐子裡。她看見一隻初生的小雞浸在微黃的液體之中,茸毛在水中舒張,眼瞼半閉半張,載浮載沉。她不確定這裡陳列的是勃然的生命,還是與之相反的死亡。她那時候第一次用顯微鏡觀察草履蟲,和想像中一隻單細胞生物蠕蠕游動的情境何其不同,那玻片底下其實只是一堆靜止的液泡,在白色的強光之中,染過色的細胞核像是發紫的醃柑桔。
如今她站在阿介的旁邊,看阿介動手擺弄著那隻四腳朝天的青蛙。青蛙鼓脹著肚腹一片雪白,已經浸過氯仿而迷醉不動了。阿介用四枚大頭針,刺穿了青蛙的腳掌,把牠固定在蠟板上。那隻青蛙現在就像是獻祭的祀品。她側頭看阿介,阿介專注地在聽老師講述解剖的步驟,手裡還握著手術刀。她覺得阿介和其他的男生一樣,對解剖青蛙這件事有一種祕而不宣、躍躍欲試的,悶燒著的狂熱。
她此刻卻想起父親。
她趁老師背過身在黑板上畫圖解的時候,低聲問阿介說,好幾年前小鎮上有一次怪胎展覽,阿介,你不記得了嗎?我們應該還在念小學的時候,鎮上總不時有各種各樣怪異又稀奇的展覽活動,在報紙地方版登個小廣告,小鎮人總是輕易就被蠱惑,排著長長的隊伍買門票去看那些金縷玉衣、馬王堆木乃伊、越王古劍……當然,如今回想起來,那些在民眾會堂草草搭建的文物特展也許都是唬人的,都是草率簡陋的複製贗品罷了。
但她確實記得那時有一個怪胎特展,展出了好多好多不知從哪裡蒐集的各種畸形、異變的人類胎兒。她記得她那時大概才七八歲的年紀,父親帶著她走進簡陋的展場裡,她就看見一整排一整排像是塑膠玩具娃娃那樣的人形,被塞在一個一個玻璃罐裡,擺放在甬道的兩旁。她那時矮小,必須仰望才看得到那些浸在防腐液的怪胎標本。雙身連體的、單眼塌鼻的、猩猩獸毛臉的、手指間長出蹼膜的,也有多出一隻手或一隻腳的,有的腦袋爆大如外星人……她和父親擠在人群之中,只能緩步被推移前行。那展場格外悶熱,連冷氣都沒有,電風扇喀啦喀啦搖晃旋轉。而她觸目所見的所有嬰孩皆一模一樣有著一張發皺的臉,緊閉著眼睛,膚色都被浸漬成灰藍色。竟然有一個孩胎,身體都是正常的,卻有著一個酷似狗臉的頭,微張的口露出犬齒交錯,嚇得她緊拉著父親,別過頭去不敢再看。她如今回想,那樣恐怖的畸形秀為什麼會允許小孩子進去參觀呢?而父親牽著她,走在那些在玻璃罐裡漂浮的嬰孩之間,像徘徊在出口遙遠的幽冥之谷。
「怕不怕?」父親這樣問她的時候,其實並沒有看她,仍讓她牽著手,恍無目的地在那展場裡張望晃走,像被什麼迷惑了那樣。
※延伸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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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來源:UDN新聞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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