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3月16日 星期六

浪尖之上的華文小說家:龔萬輝《卵生年代》--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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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住宅區緊挨著一片油棕園。或者應該這麼說,本來是油棕園的土地漸漸被鏟平,建成了新社區。屋價遠比油棕的行情上漲得更快。這裡原本是墾殖地,如今也都建滿了一式一樣的排屋,住滿了人。而那些野生的松鼠和果子狸都從林子走出來,沿著電話線桿,爬到住家裡偷吃東西。有一次,她聽見黑鼻在屋外狂吠不休,她好奇往外看,一隻穿山甲如華麗神祇那樣,一身金黃的甲冑,四隻短腿支撐著矮胖的身軀,悠悠哉哉地從家門口走過,路燈下閃閃地發光。
然而狗兒黑鼻已經死了,她心底慌亂,還來不及難過。傍晚的時候她才為黑鼻洗澡,那狗老是頑皮地抖擻濕毛,水滴潑灑她一身濕透。原本都是父親幫狗洗澡,然而父親不在了,哥哥又什麼都不管。她其實也嫌麻煩,只是狗兒的臭騷味日漸濃重,老是看牠在用後腿搔蝨子。不想這一回驅蝨的藥水倒太多了,又沖不乾淨,那狗一身痕癢,用犬齒啃著自己的皮毛,吃了滿口的毒。她原先也不知道,放任那狗在停車坪那裡玩,自己換過衣,在客廳裡看電視。然後就聽到屋外盆栽被推倒的聲音,原以為黑鼻又在追松鼠,過了一會起身看,才看到狗兒黑鼻滿口白沫,身體不由自主地,倒退著疾走。
她如今還想起黑鼻倒退走路的樣子,像是暴走的時鐘,以一種逆行的方式繞著圈子,重複一圈又一圈,像是永遠不會停止那樣。哥哥從房間出來的時候,黑鼻已經倒下了,腳仍一下一下在空中奮力劃著,滿地失禁的尿液和口沫。哥哥掰開黑鼻的嘴,把水管塞進喉嚨裡灌水,想要給牠催吐。她幫哥哥按著黑鼻的頭,看進黑鼻的眼睛,彷彿覺得黑鼻也正以惶恐的眼神看她。黑鼻最後乏力側躺在地上,四隻腳卻筆直地僵在半空,舌頭從齒間癱出來。她蹲在黑鼻身邊,卻不敢再摸牠。她知道黑鼻已經死了。
她不曾以那樣迫近的距離凝視生命緩緩流失。即使是父親過世那天,她從學校匆匆趕去醫院也只來得及看見父親的遺體,恍如午後安睡那樣躺在白色擔架床上,恍如什麼事也沒有發生。急診室都是忙碌而慌亂的人,無人察覺時間喀噠了一聲就靜止不前了。而哥哥總是冷靜,不曾慟哭流淚。哥哥從廚房裡拎出一個黑色的垃圾袋,沉默而木然地將黑鼻的屍體塞進袋子裡。一截褐色的狗尾巴還露在袋口,哥哥伸手又把那尾巴塞了回去。
他們一起騎著摩托車把狗兒載到附近的油棕園裡埋了。也不知為什麼,她一路心虛,怕有人看見。但她心底知道那其實也沒什麼好值得不安的,更多附近的居民在這裡亂倒垃圾、焚燒塑料。然而那不一樣,她手提著塑膠袋的時候,仍然覺得死亡的氣息如在手指縫間簌簌漏下。她站在油棕園裡,看著哥哥把那黑色的袋子拖進坑洞裡,把泥土填回去了,又用腳在那小土堆上踩了幾下。她想早一點離開那幽暗無光之地,不住催促哥哥快點。
灰濛濛的雲層厚重,看不見月光,她抬頭看,不知已是什麼時間。她跨上摩托車,和哥哥依著原路回去,經過油棕園小徑,都是碎石子,一陣的顛簸,石子擠壓出喀嘎喀嘎的聲音。她這才搖晃出一身疲憊不堪。從天黑之前到現在凌晨無光的時分,像穿越了遙遠的時差,一身汗水早就風乾了。她看見哥哥的腳踝上仍殘留著泥土,已結成淺色的印跡。一路的蟲鳴,漸漸也遺落在背後了。摩托車在筆直的小路上開著,耳邊是呼呼而過的風聲。突然摩托車拐彎閃避什麼,嚇了她一跳,緊抓著哥哥的肩,回頭看去,路燈底下匍伏一小團事物。哥哥把摩托車轉過頭,車頭燈照清楚了,原來是一隻青蛙。那隻褐色的蛙,比拳頭還小,也許才從油棕園的灌溉渠裡爬了出來,卻恍然不知剛剛逃過被輪胎輾死的一瞬,仍一動也不動地蹲在柏油路上。
她看著那隻蛙,想起了什麼,對哥哥說:「你幫我捉牠。」
回家後她躺在床上,閉上眼卻老是浮起黑鼻倒退著走路的樣子,一夜都睡不好。哥哥依舊什麼也沒說,但她心底其實暗暗自責。清晨她就起床了,拉開窗簾,窗外夜色未褪,遠處天際才有一抹藍色,慢慢就要漫漶整片天空。六點十五分出門剛好可以趕上第一趟的校車。她換過一身白色的校服,也沒吃早餐,拿鑰匙打開了門鎖。以往狗兒聽見匡啷聲響就會搖著尾巴跑來,如今屋外徒然一整片的寂靜。她又記起了一件事,回頭把拜神的供桌上一小塊黑布仔細地用別針別在袖子上。父親未過七七,她還要戴孝。那正方形的布塊在純白的衣服上格外突兀,像是白雪地上的一方黑色的洞口,又像一個清洗不去的戳記。
她走到路口,候車亭裡只有她自己一個人。那樣很好,她想。她獨自坐在晨霧之中,馬路上格外寧靜,不若白天喧囂,路燈結著黃光,偶爾才有一輛汽車呼嘯而過。她手指撫過膝蓋,一個一個微微腫起來的蚊瘼,還有一些癢的感覺。想起昨夜在油棕園裡埋狗的情景,那些細節,彷彿才過了一夜就模糊了,像一層一層半透明的影像互相重疊,像驟然夢醒徒留殘破漂浮的枝節。但她手裡提著一個透明的袋子,恍若唯一指涉現實的證據。透明塑膠袋裡盛了一些清水,裝著昨天撿來的那隻青蛙。
她把袋口用尼龍繩繫緊,就這樣搖搖晃晃地拎著走。青蛙在水裡露出半個頭,豆大的眼睛骨碌骨碌的,隔著袋子張望這個牠原本一生無從窺見、也無從理解的繁華世界。她不時舉起那袋子,隔著薄膜,用手指去戳弄青蛙。一逗牠,那隻蛙就在那袋死水之中奮力地划動一陣。也不知為什麼,她想起自己曾經一個人在泳池裡用蛙式游泳的情景,孤單又冰冷地繞著圈子,像是永遠都無法突破那層看不見的薄膜那樣。
※延伸閱讀:
‧浪尖之上的華文小說家:龔萬輝《卵生年代》--一
‧浪尖之上的華文小說家:龔萬輝《卵生年代》--三
‧浪尖之上的華文小說家:龔萬輝《卵生年代》--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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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來源:UDN新聞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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