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龔義昭】
喔,查拉圖斯特拉,我厭煩了,我的藝術讓我作噁,我並不偉大,這沒什麼好裝的!可是,你很清楚,我曾尋找偉人!
—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魔法師〉《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Thus Spake Zarathustra)
哥雅Francisco Goya|理性沉睡,心魔生焉The sleep of reason produces monsters 版畫 1797-1798
對於藝術上的裝神弄鬼,班雅明(Walter Benjamin)可以說是第一個將其機械的政治性揭露的「安徒生小孩」。按其分析,當藝術生產喪失其所謂「真實性」的判準,整個藝術功能就顛倒過來,「藝術的功能不再奠基於儀式,從此以後,藝術乃基於另一項實踐:政治。」(註1)當1936年班雅明發表這個論點時,確實意在為「群眾」提供解除藝術物件幻覺之理論工具。那種「自動」提供「靈光」(Aura)的神祕之物,依此理論乃可拆解為:在場/歷史/沉思。魔法般的氛圍,不平等的權威感,異化的場域。
沿此歷史唯物論的藝術生產說,藝術生產者的傳統地位乃岌岌可危,因為政治意識不需要貫通時空之天才,而是生產手段與生產技術的掌握者,社會的工程師。
因此「根本沒有靈感!只有工作!」波特萊爾(Charles Baudelaire)如是說。古希臘柏拉圖口中從天而降的靈感與神氣所塑造的藝術家生活在一鬼域當中,然而在此波特萊爾的現代異域,卻是藝術家千百次從高空跌落,也因此死去千百回的荒塚。這就是現代藝術家的除魅(Entzauberung/disenchantment)與去神(Entgotterung/dedivinization)運動,其中延續啟蒙運動的精神遺緒清楚可見,詭異的則是這種工作所需求的力量與報酬並非任何理性化的生產模式所能支付,藝術家們需要新的自我計畫來實現其政治功能。
現代鬼域正是在先知與神蹟消失之後,人類的自我計畫之一,其關鍵字乃是:非人(inhumen)、他者(Other)、流變(becoming)。這個初始源於藝術家(基本上為驚嚇布爾喬亞 自我鬼域化計畫的結果,讓如今唯一可稱之為「超自然」的不是別的,正是道德本身。道德從此做為無意識信仰對象,圈圍出一具有歷史感的靈光機器。社會的工程師對此尚存靈光氣息的機器乃出具其被拋棄的無身分屍體,再用另一個身體繼續工作。也是在此不斷棄絕道德鎖定的分身,並且間離其中的連續性存有,藝術家才能在班雅明的生產模式中做為自覺的(無產階級)生產者。鬼域中的精靈本與道德秩序呈現逆反,其魔法常為受教條禁慾的人所慾望。話說精靈與鬼魅在人間由來已久。它是自然,是自我神祕的命運,它是說真話(parrhesia)的驅動者,哲人的守護;爾後,那強調自我犧牲的精靈,也是在聖典中組織嚴密的道德審度者;最後,精靈在理性沉睡時出現,精靈就是「我們」其中不可驅散的一個。藝術與這種精靈史掛勾,也有長久歷史,我們說先知、天才、靈感、此岸無盡的深淵與彼岸的牽引者,其中乃意味著有一鬼魅在人間無盡飄盪,最近的藝術論述仍有堅信藝術家內心常駐此無形之物。尼采則對此「把戲」有其激進的分辨之道:當查拉圖斯特拉(Zarathustra)聽完老詩人的長篇悲嘆後,便拿起手杖使勁抽打,被鞭打的老人瞬間從地上翻起求饒:
別再打我了,查拉圖斯特拉!我只是鬧著玩!這些玩意兒是我的藝術,我讓你看這套把戲,只想試探你罷了!而你,完全看透了我!(註2)
是的,如你所見,魔法師,一個召喚精靈之人,除了對他人施展障眼戲法,原來對自己無計可施。這是尼采所謂的詩人,在真理之前,因其卑鄙狡詐偽善之故,他唯有被鞭打的命運:「他貪求獵物,是個變色龍,他是自己的面具,自己的獵物……」(註3),這樣的魔法師是個詩人也被謔稱傻子,但卻是不折不扣的自我變造之人,在真理之前自願撒謊。以此鞭打詩人事件為參照,或許可以說,藝術的現代鬼域中以精靈為名的表演是一回事,但尋求自身的鬼魅,則是另一個事業。在這個新事業中涉及諸種自我技藝,而鬼,從機械時間之流中竄出,不再是善惡圖表中戰慄的毒蛇,這精靈已流變為各種主體,成為偶然的他者。從波特萊爾漫遊者(Flaneur)身上分身,從尼采的上帝屍體中誕生,從卡夫卡(Franz Kafka)的父親嘴裡流溢出來。現代藝術的非人境遇如是開展,藝術家就地封神立鬼。前衛藝術旗手阿波利奈爾(Guillaume Apollinaire)如此形容這群不願背負父親屍體的藝術家:「他們是火!」當然,這也代表藝術家的黑夜必須是人間的光明。抗議、否定、說反話,就是現代精靈不再羞恥的肉身實踐技藝。以超時的無償工作獲取去魅的無身分,背德的不斷流變者。
不過,以上是西方版本。
陰氣重重的亞洲則有另一種不同的故事。雖然道德故事仍由禁慾教條編織,然而在此區域已不再是人間首要主題。來自陰間的話語讓此世事先安排其苦難歸途,但可欲的報應則是來世的救贖,我們稱之為兄弟的事物也必須好好照料其食宿與心理安適。一種是世故群體的「義氣」,要說得過去,就有彼此呼應負責的倫理。一種則是眾生苦難的「苦海」普世危機,每個人必須抹消的業障乃伴隨勸世話語,推崇人鬼輪迴順暢之道。你給我回,一切可私相收受。兩者的實踐都有必要的人間機敏,其重點在於辨識恰當時機,讓功效確實成立,並注意是否回收應得的酬報。
其中禁令,那就是不要破壞和諧,以及讓自己陷入他人非難之境。如此這般的罪刑,並非來自抵觸道德教條,似乎是對於孤獨的恐懼,對於遠離生活系統的焦慮。當亞洲人多神信仰的恐怖感覺無法與生命經濟區分開來時,就以義氣當成交換資本,以犧牲獻祭做為瞬間崇高的通路,這裡的確涉及一超自然與超理性的倫理,不屬於魔法,卻有無上的騎士浪漫;也難與瘋癲相比,但存有熱騰騰的人生和諧。去除業障因此是一項討價還價的工作,無可言喻的福報計算法背後自有一套感恩的經濟學。我們因此可以准此無須辯證的類比要求他人,讓恐懼環繞於上空,以及陰曆7月。這還包括「感恩經濟學」。
※延伸閱讀:
群鬼:從鬼域、義氣、能量到美學政治性(下)
【《典藏今藝術》2013年9月號;訂閱典藏今藝術電子版】
轉貼來源:UDN新聞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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