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屏瑤/採訪】
黑暗中有光,惡地也能豐收盛放。楊索以《我那賭徒阿爸》、《惡之幸福》展示一場直指人心的家族書寫,擁有直面傷痛的能力,於是帶來綿厚溫暖的療癒。採訪當天是中秋節,適逢天兔颱風強襲,強風怪雨,時晴時雨。楊索眼睛微恙,戴著墨鏡現身。剛才遭遇的陣雨已然退去,她將傘收好,坐到窗邊的座位,太陽恰好露臉,灑了她一身的光。
Q.您在2007年推出的第一本書《我那賭徒阿爸》即將重出,在內容上是否有更動或增加?相距已有六年的時間,回過頭看您的第一本書,甚至是接下來的《惡之幸福》,現階段有什麼感覺?
A.跟編輯討論《我那賭徒阿爸》新版書腰的時候,我人在高鐵上,用很短的時間寫下這兩句話「當現實鋒利如刀,青春已成洪荒祭草,生命要如何找到光?」新版的封面是楊雅棠設計的,我很喜歡,深沉暮色和草上的色彩形成強烈對比,如同黑暗中的光。
舊作重出,每篇文章我都重新修過,包括標點符號、語意邏輯的重新推敲,我想著句子有沒有辦法更簡潔?所以修改之後反而變少,也添寫兩篇新作〈漂浪之女〉、〈河岸的天光〉。台語用詞的部分,我請寫台語詩的朋友林沈默修正,不僅修正詞彙用法,希望讀的時候可以讓語感更流暢。
可能一直把太多東西壓在底下,寫作《我那賭徒阿爸》的時候,感覺像水噴了出來、皮球彈了起來,特別是寫青春時期的篇章。我十五歲國中畢業離家,做過各式各樣的工作,包括幼年在市場做事的記憶,對我都是刻骨銘心的。那些記憶雖然已經是過去,但是不論當初書寫的時候,或是現在回過頭來看,那些記憶都是非常強烈的。我今年已經五十四歲了,那是發生在五歲到十五歲之間,算起來也是四十年前的事了。我以這種方式成長,回顧過往,生命像是打鐵的狀態,一直敲打之下,某個時期會覺得很悲苦無望。從現在的年齡回望,反倒覺得非常珍貴,重讀的過程,好像又重新走過那些路。有時候會懷疑說,我真的做過這些事嗎?
《惡之幸福》的封面,其實是我祖父母耕作的地方,地點在雲林二崙那邊,我從沒有去過。恰好跟楊雅棠、傅月庵約好去找,在那邊看到一個小路,所以拍了這個照片。因為我很少早起,當天其實沒有睡飽,於是拍出這個表情。
Q.國中畢業後就離家自立,直至考上記者之前,您做過許多工作,可以大略地談談這些經歷嗎?
A.我當上記者已經二十四、五歲了。其實在讀國中的時候,晚上就會到永和秀朗路的聯合電子公司做夜班。第一個正式工作應該是國中畢業後,那年九月就去碧潭中央新村一個老立委家裡做女傭。印象很深的一件事是,我的塑膠行李箱裡放著一本蔣中正寫的《蘇俄在中國》,不知道為什麼會放那本書。放假的時候,會走到碧潭橋看風景。
第二個工作在忠孝東路三段,他們家有三個孩子,除了幫傭之外還要當保母。女主人的媽媽是吳火獅的妹妹,有一年過年吳火獅還來他們家做客,那天因為太忙了,我打開一罐米酒還是醬油,大腿被割傷流血,主人很忙也不知道,我就用一塊布壓著,這個記憶很深刻。他們家後面有一家有名的麵包店,小時候很少吃麵包蛋糕,每天都在聞那個味道,很濃很香。附近的懷生國中,每堂課鐘聲都會響,收衣服的時候總會聽到,讓我覺得很惆悵,可能聯想到我的國中生活跟同學,有種悲哀的感覺,而且持續很久。後來又到了一個人家,是台大的長興街宿舍,男主人是法律系教授,太太是望族千金,男女主人受西方教育,都對我很好,但是兩個人常常在吵架。我住在廚房的小小房間,有時候太太半夜會衝進來,拿菜刀要去殺她先生,常常在那邊打得一塌糊塗。
我在不同的家庭之間流浪,相當壓抑,不能表達自己的情緒。後來到竹圍的電子工廠當作業員,六人一間,剛開始還滿開心的。以前在家要跟姊姊妹妹擠一起,可能加上小弟,六七個人擠一張床。到了工廠宿舍,有自己的床位、小小的燈、小小的櫃子。當時有個同事教我彈吉他,會到宿舍屋頂去練〈給愛麗絲〉、〈南屏晚鐘〉。在屋頂可以看到大海,末班的火車隆隆地經過,黑夜海上漁船的小亮光,那個時期的我覺得孤獨得不得了、寂寞得不得了。
離開家庭出外工作多年,跟父母總是處在冷戰的狀態裡。我跟父母關係惡劣,甚至有很深的恨意。出外工作是一種擺脫,卻也非常的寂寞,感覺被剝奪了什麼,對於愛有很深的匱乏。雖然一直被父母忽略,自己卻不懂得那種忽略有什麼問題。有次我幫傭回家,母親不知道說了什麼,我就掉眼淚,父親就說,「不是說在外面過得很好,現在哭什麼?」我內心的殼好像又更堅硬了,沒有退路,只能自己挺住自己。一個人活在世界上這種感覺強烈。好像一隻小小的螞蟻,窩在小小的角落,有自己小小的悲哀。
後來在日本料理店當小妹,也曾經去公館賣男裝夾克,都是很特別的經驗。我小時候被說是「生意子」,從小就很會做生意。去過「愛的世界」賣童裝,滿受重視的,大概第二個月就當上南京東路的店長。
有人看了我這兩本書,說我真的過得很苦。其實我並不覺得苦,以前在市場,也有很多同年齡的小孩這樣長大。假使我爸有自己的攤位,我有可能就接下攤位做下去。「有自己的攤位」是我小時候的人生願望,還寫在作文本上。到了電子工廠、當女傭的時候,感受到無法升學的苦,還有缺乏愛的孤寂感,這兩樣東西才讓我真正感覺痛苦。
有很長一段時間,周圍的人都覺得我不切實際。從作業員可以升領班啊,為什麼不老老實實做下去?我那時候在忠孝東路幫傭的人家很捨不得我,後來還找到我家,說他們希望栽培我,供我讀夜校,繼續在他們家做下去。從青春期走到成人的階段,一直覺得迷惘,很多事情都不是自己要的,卻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國中三年都念升學班,同學資質都很優秀,他們順著發展下去,勢必要念大學、研究所。當時我還不了解什麼叫階級,看見同儕的未來,對我來說是一種渴望跟奮鬥力,帶來想像跟嫉妒,想著要怎麼走到那個方向。
幸好生命的各個階段,都有人拉我一把。即使沒有繼續升學,國中同學也沒有放棄我,放假都會跟國中同學去逛書店。國中老師在我國二的時候送我一本《葉珊散文集》,老師在書的扉頁題字:「送給一個文學的鑑賞者」。我到現在還記得那句話,因為太深刻了。老師對我的期許好像一種銘刻,為我對文學的想像添了柴火。我的現實生活沒有任何籌碼跟資源,擁有的只是短短的放假時間,都拿來看小說看詩,也在報紙上發表過一些文章。《中時晚報》創報,就帶著那些作品去考試。很多年後才知道,那真的是我的關鍵點。每個人的人生中,其實做好很多抉擇,當時你不知道,後來才明白是這樣發生。
從小個性就很強硬,父母壓不下我,只能打我。我一直在很多事情上表達我的意志,以此個性早出社會,也是致命性的缺點,常常跟人相處不來,只能選擇撤退。另一個方面,我不斷在求生,什麼是我的生路我不知道,可是我不接受我的階級給我的既定命運,這是我的驅動力。
Q.您童年時期幾乎都在市場度過,現在會重回市場去逛嗎?
A.我對永和一直有感情,卻是一種愛與憎的對比。那是我成長的土壤,但是有很多年我恨這個地方。這地方造成我的失學,沒有失學過的人不知道這種痛苦,不只是跟同儕的割斷,也是跟知識的割斷。我其實很喜歡那個市場,就連現在住在新店,還會跟朋友特意約好去逛。感受很特別,因為市場的路太熟悉了,我曾經跟家人在哪些地方擺過攤,到現在還記得。有些攤販不在了,有些換成下一代接手,有些攤販可能還是我小時候看過的那個。
因為叔叔養豬,以前我跟祖母每天在永和的大街小巷收餿水,每個禮拜有幾天,要去畫家楊三郎家收,所以我很小就知道楊三郎。上個禮拜永和社大辦了活動,去楊三郎美術館演講,演講時我就說了這段經過。我還記得他們家很漂亮,是有花園的大戶人家,出入分正門後門,我們當時還要去後門收。
Q.您在跑新聞時期以「悍」著稱,有過眾多稱號,可以談談您的記者生活嗎?當時的一天會是什麼樣子的?
A.我的外號前期是「小辣椒」,後期進階成「索命娘子」,因為名字裡有個索字。
以前會跟蔡珠兒去唱歌,總會點〈孤女的願望〉和〈苦海女神龍〉,我其實不太會唱歌,都是別人唱,我跟著合唱或打拍子。那時候珠兒幫《惡之幸福》寫的推薦文〈苦海,女神龍〉,也有提起這件事。
我是解嚴後、報禁開放之後去做記者,考上記者是我生命的轉折。以前在報社是新聞界的黃金十年,下班之後常常被主任帶去唱歌喝酒,或去跟政治人物續攤,去私人招待所。那段時間我還滿勤學的,因為失學的經驗,讓我對知識有種病態的飢渴,很愛買書跟看書,看不懂的也買。記者是寫字的工作,也是讀書的行業,我因此讀了很多書。當記者的很多時間都花在看各類型的書。生吞活剝之後也似懂非懂,培養了閱讀的習慣,這個習慣一直跟著我。
寫稿是很痛苦的事。當時有個深度報導版,大約要寫九千字。有一次我怎麼都寫不出來,辦公室三百多人都下班了,我一個人待在辦公室,睡睡醒醒寫到天亮。早上清潔工來打掃,看到有一個人坐在後面,臉色蒼白,被我嚇了一大跳。我曾經為了採訪遊民,住到歸綏街的收容中心三天,觀察他們的生活,跟他們聊天。也曾經為了採訪被拘留的流鶯,拜託萬華分局的警察讓我也被關在一起。拘留所是水泥地、連被子都沒有,我躺在那邊一夜都沒有睡,但是她心情很惡劣,不願意跟我講話,我就白白被關了一個晚上。這些經驗雖然沒有寫出來,也成為記憶的一部分。
我的同業認為我親和力滿強的,比較無害,採訪對象也都願意跟我說話。可能是我做過比較底層的工作,採訪開始之前,其實已經可以理解對方的感受,那種「理解」,被採訪對象嗅得出來。不過我有個弱點,雖然天生批判性很強,對大人物會丟出很多問題,讓對方覺得這個記者很難搞。但如果遇到比較弱勢的人,他當時講什麼我都會信,回去才會覺得有哪些地方需要再求證。我在日常生活是很好騙的。
因為《中時晚報》十一點截稿,早上六、七點就要出門去跑新聞,跑到我苦不堪言。大概半年後轉到《新新聞》週刊,再來就轉到《中國時報》。如果早上要開會的話,前一夜都沒辦法睡,或是轉三個鬧鐘把自己逼醒。睡覺是我最大的休閒,常常星期天就在補眠。
Q.您大概四十幾歲開始寫《我那賭徒阿爸》,那時候選擇動筆書寫下來,有什麼特別的契機嗎?
A.我自己的出身背景接近底層家庭,後來在《中國時報》待了很多年,做深度調查版的採訪,調查了很多社會底層的議題,包括遊民、流鶯、關廠女工、外籍移工等等。人物採訪做多了,常常有種矛盾產生,對一些事情開始反省。我採訪的這些人,跟我的原生家庭是很相似的。在主流媒體做了這麼多年記者,我生活的很多部分已經像個中產階級了。比方說買書、喝咖啡、去酒吧、看藝術電影,我的消費習慣和社會位置,其實都像是個中產階級的文青。
前去了解採訪對象故事的我、回到永和跟原生家庭在一起的我,好像是不同的兩個人。我用國語講話是很平緩的,可是回到家,全家人用台語講話,感覺好像回到小時候。屋子裡有那麼多人,每個人都要搶話說,為了壓過別人速度就變得很快,所以我講台語的時候就很焦躁,甚至有點氣急敗壞。
面對家庭,我感覺格格不入,對自己也充滿困惑,覺得我到底認同哪個階級?對認同的困惑,讓我想要更深刻地去挖掘我的出身背景。有時候跑完新聞已經接近午夜,很疲倦但是睡不著,心裡不太平靜。像是一口滿水的井,情感被壓抑得很深,抵達壓力點,文字自然地流出來。第一本書的寫作是自然而然的,某個程度是為了重新認同我的原生家庭,試圖去做一些清理跟回顧。
Q.家族書寫告一段落,您跟父母的關係好像也有所改善,這個和解的過程是怎麼達成的呢?關於之後的寫作方向?
A.《惡之幸福》的書名是傅月庵想的,我本來很抗拒「幸福」兩字,覺得離我很遠,加上這兩個字太勵志了,後來大家說服了我。我跟父母的關係是慢慢在轉變的,我自己曾經分析,跟父母之間似乎沒有那種天生的愛。在人生記憶裡,我沒有父母抱過我的記憶,即使是很幼小的時候也沒有。跟父母、跟家庭都很疏離,直到做了記者之後,自己都三十幾歲了,開始去思考父母的問題,訪問了很多社會底層的人物,追溯他們的人生故事,進而回想父母的人生。也可能是讀了一點社會學的書,可以用大觀點回頭看父母的奮鬥,產生一種同情的理解。
一方面看到父母的老去,兩個八十歲左右的老人家,還在擺地攤,過跟他們年輕一樣的生活。我前一陣子跟母親聊天,她說現在覺得很快樂,擺地攤的感覺跟年輕時候不一樣。我不知道這個說法有幾分真實,我跟她擺了一個晚上,都快站不住,何況他們風雨無阻。父母已經老了,如果我跟他們之間沒有更多接觸,沒有主動釋出善意去理解他門,那之後我會非常內疚,會成為無法原諒自己的包袱。想想我父親還滿了不起的,可以做那麼多行業,賣吃的也賣過十幾種,其實他也有他的天分。即使他是個失敗者,也用他的方式努力過,而我母親其實是非常善良熱情的人。
現在在寫小說,五十出頭女性的愛慾生活。我在寫小說上還是新手,已經寫了四萬多字,想說要寫到七萬。寫散文的時候,我覺得餘韻是重要的,像水墨畫,需要留白。我喜歡短句,曾經跟朋友開玩笑說,即使只認識一千個國字的人,都能夠讀懂我的散文。
Q.可不可以請您對年輕的自己,或是對遭逢困境的人說一些話?
A.我最害怕這種勵志的時候。有一句話:「千金難買少年苦」我覺得這句話很有意思,少年苦其實不是壞事,人生勢必是苦的,看你在哪個年齡遇到。處在那樣年齡,在困頓中掙扎,少年苦讓你的承受力更強,生命會更堅韌。
◎受訪作者簡介
楊索
出生於艋舺,台北雲林人,自幼在永和長大,父母是戰後城鄉移民的出外人。國中畢業後做過幫傭、女工、餐廳小妹等底層工作,日常生活嗜愛閱讀。台灣解嚴報禁開放後,考上記者一職,在主流媒體擔任調查記者多年,報導社會底層議題。出版著作:《我那賭徒阿爸》(聯合文學)、《惡之幸福》(有鹿文化)。寫作範圍包括:人物專訪、評論、散文、小說。
◎作者簡介
李屏瑤
1984年生,台北人,文字工作者,畢業於台灣大學中文系,目前於關渡妖山攻讀劇本創作。
【完整內容請見《聯合文學》十月號348期;訂閱聯合文學電子版】
轉貼來源:UDN新聞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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