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衡嶽】
──顧頡剛以古史辨學說一鳴驚人,從大學畢業到名噪天下只花了六年時間,剛滿三十三歲,便做上研究教授。成名之後,身兼數職,奔波忙碌,為了節省時間,他不得不購入一部舊汽車代步,雇了一名司機,更加增添了「顧老闆」的派頭。
因為成名的快,招致誹謗猜忌,這讓不善處理人事的顧頡剛有些焦頭爛額,他說自己骨子裡只是一介書生,「既不能和人敷衍,也不能和人爭鬥。又感到人事的複雜」,數年顛簸只因盛名所累,於是他把自己的一生概括為「風雨飄搖九十年」。撥開歲月的煙雲,我們依稀看見那個踽踽前行的身影,執著地行走在學問的道路上。
慈愛的養 嚴厲的育
「阿雙,你讀書要好好用功啊!我們家裡從來沒有一個白衣的人,你總不要坍了祖宗的台才好啊!」顧頡剛小名雙慶,家裡都叫他「阿雙」。祖母常常叮囑他用功學習,切切不能丟了祖宗的臉。父親常年在外謀生,母親又去世得早,祖母成為對他影響最大的人:「我之所以為我,是我的祖母手自塑鑄的一具藝術品。」(顧頡剛《我的祖母》)
阿雙的祖母張氏,出身富商家庭,張家跟《紅樓夢》中薛寶釵家一樣,是經營進出口貨物的商人。張家原籍徽州,後來定居在蘇州西城的支家巷,宅院宏偉,家裡有花廳「聯珠館」、書房「汲古書屋」,也是鐘鳴鼎食之家。可惜在太平天國之亂中,家業慘遭荼毒,待到阿雙有記憶的時候,那裡已經是一片瓦礫堆了。
張氏不曾生育,兒子是過繼來的,她常說嗣來的兒子不能管,所以對從小看著長大的孫子阿雙寄予了很高的期望,管得也特別嚴。「祖母有時嚴厲,有時慈愛,而嚴厲的態度是從慈愛的本心出發,所以使我產生了又畏又愛的複雜心理。」她心疼孫兒,從阿雙三歲時就帶著他睡,直到他十八歲結婚成家的時候。她對他的飲食起居照顧入微,簡直到了溺愛的地步,凡是有殼的或有籽、有刺的食物,比如瓜子、西瓜、魚之類的食物,她總是為他剝殼、去籽、剔刺後再餵給他,以至於阿雙終生不會嗑瓜子,也怕吃魚剝蟹。到六歲進私塾的時候,阿雙還不會自己端碗,吃飯要靠女傭餵,家務事也一概不會做,在生活技能上幾乎是「低能兒」。
但祖母在學習和德行的管教上對阿雙相當嚴格,有次來了親戚,家中拿出點心招待,阿雙站在旁邊「望嘴」,客人就分了一個點心給他,他很高興地接受了。等客人走後,祖母關起門來把他好好一頓揍,他從此再也不敢這麼沒出息了。蘇州人家最講穿著體面,小孩子也是「夏穿紗,冬穿皮」,但是阿雙只有棉衣穿,祖母說不能養成奢侈的習性。「惜食有食吃,惜衣有衣穿」、「是菜過飯,不是飯過菜」,菜不許多夾。這養成了阿雙一生對食物、享受淡泊的習慣。
每晚臨睡時,祖母要他檢討一天的言行,如果做了錯事,就寫在紙條上貼在帳頂,第二天早上起來第一件事就是誦讀紙條悔過。上私塾時,有一天下大雨,從家到學校要走好些路,阿雙說:「今天雨太大了!」想藉故翹課。祖母斬釘截鐵地說:「就是落鐵,也得去!」後來,每遇難事,阿雙就想起祖母的這句話來。
學問充滿真實的美感
顧家所在的懸橋巷,出過好幾位名人:明朝文學家鄭桐庵,乾嘉時期藏書家黃蕘圃,還有娶了賽金花的狀元洪鈞。這條巷子不長,掌故倒挺多。祖父常常給阿雙講這些典故軼聞,激起他研究歷史的興趣。哪怕是帶阿雙上街,祖父也一路故事講個不停,經過范氏義莊,就給阿雙講范仲淹「斷齏畫粥」的故事;經過越來橋,就講乾隆下江南的故事;遇到匾額、牌樓,都把有關的歷史講給阿雙聽,回到家,還讓阿雙把沿路得知的歷史故事寫下來,這給了他最初的史學訓練。
在阿雙的眼裡,祖父簡直是無所不知的聰明人。長大後他才知道,祖父是丁日昌的門生,擅長篆刻,精於文字學,著有《說文通俗》十四卷。受此影響,他的父親和叔父也專精於經學、史學研究。
阿雙還不會走路,就學會了認字,女僕抱著他上街,他指認著牌匾上的字,一個一個認過去,引得路人驚奇不已。年紀稍長,學了四書五經,他又常常去長輩的書房取書看, 叔父後來在書架上貼一紙條:「雙慶不許翻動」。去姑丈家作客,他待在藏書樓裡讀得忘神,千呼萬喚不出來。
蘇州玄妙觀前的舊書鋪,是他常常流連之處。家裡給他的點心錢,全花在了那裡。買大部頭的書,書鋪是可以不收現錢的,十一歲的阿雙,居然每年購書五六百冊,到了端午、中秋節下,書鋪一併送來帳目。祖母對別的很節省,但為他付書賬卻是很慷慨。
「我所以愛好學問,只因學問中有真實的美感,可以生出我的豐富的興味之故」,他對學問感到深厚的趣味,在幼小的心靈中播下了學問研究的種子。
通房丫頭直升為一品夫人
一九○六年,顧頡剛以第一名考取蘇州第一所高小—長元吳公立高等小學校,接受新式教育;十六歲進入蘇州第一中學堂,與同學王伯祥、葉聖陶友好,常常一起砥礪學問,結成詩社,創作詩詞。中學畢業後,考入北大預科學習,常常去國學會旁聽章太炎的講學,由此開始整理自己多年來攝入的知識。由於有幾門數理科目考不出,他從預科二部轉入一部,又遭遇好友之喪,最後休學一年。在那些日子,他安心讀書寫書,寫下《清代著述考》。後來再次考入北大,進本科哲學系學習,成為胡適的學生,與傅斯年同班。胡適說他初進北大做教授時常常提心吊膽,怕被學生看輕了,因為「這一批年輕但是卻相當成熟,而對傳統學術又頗有訓練」的學生在學問上很厲害,如傅斯年、顧頡剛、羅家倫等人。
在名師指導下,顧頡剛忘情於學問,常常讀書至深夜,長期用腦過度,以致患上失眠症。畢業後,按照顧頡剛的志向,胡適推薦他任北大圖書館館員,那裡有十七萬冊藏書,正適合顧頡剛做學術研究。他每天早起晚睡,沉湎於考據之中;又任職北大研究所國學門,作專門研究。祖母去世後,顧頡剛戀戀不捨地辭職南歸守孝,嗣後在商務印書館編寫國史教科書。其間,他在《讀書雜誌》上發佈與錢玄同討論古史的數萬字信函,提出「層累地造成的中國古史」的觀點,引起一場古史大爭論,被認為是近代學界一場「地震」。
不久後,他的古史研究文字結集為《古史辨》出版, 一年內竟然再版十次,顧頡剛一舉名。從此, 中國史學研究開始了現代化進程,顧氏創立的古史辨學派成為近代第一個史學流派。
一九二六年五月,因為北大連連欠薪,顧頡剛接受廈門大學文科主任林語堂的邀請,任國文系教授;之後發生「古史辨」大討論,顧頡剛驟然成名,到八月下旬,他赴任廈大時,林語堂主動改聘他為研究教授(比教授級別高),與魯迅平級,儼然已是學界名人。
那一年,顧頡剛三十三歲,大學畢業才六年,就從助教一躍而成為研究教授。《圍城》中說助教好比通房丫頭,副教授好比如夫人,教授好比正室,那麼研究教授就是一品夫人吧。從助教升為研究教授,就如同通房丫頭直升為一品夫人,非常罕見,真可謂春風得意。
可是老祖宗說:「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盛名之下,是非叢生。
與魯迅的一段公案
魯迅的小說《理水》中有個說話口吃的學者「鳥頭先生」,一說話就「立刻把鼻尖脹得通紅」,爭論起來鼻子紅到發紫」、氣到耳輪發紫。這鳥頭先生就是影射顧頡剛—根據《說文解字》,「顧」從頁雇聲,「雇」是鳥名,「頁」的本義是頭;顧頡剛急起來的時候,說話的確有點口吃。魯迅在私人信件中,甚至直稱顧頡剛為「鼻」、「紅鼻」,怨怒頗深。那麼鳥頭先生是如何惹惱魯迅的呢?
魯顧恩怨主要是在顧頡剛成名之後,但是源頭倒可以追溯到北大歲月。北大教授分為歐美派和法日派兩大派系:歐美派,以胡適、陳源為首,多為歐美海歸;法日派,以魯迅兄弟、沈尹默兄弟等浙籍法日海歸為主。歐美派以《現代評論》、《晨報副刊》為基地,法日派以《語絲》、《京報副刊》為基地,老是相對地罵。顧頡剛地位本來是超然的,他一個小小助教,也沒有什麼權勢。但是兩姑之間難為婦,有些事情就比較棘手,他曾說:「胡適寫了文章交給我,我在研究所的刊物上登了出來,沈尹默就發怒道:『他不是研究所的人,為什麼他的文章要登在研究所的刊物上!』其實,胡先生明明是研究所的委員,而且是研究所的導師。」
又如有一回,沈尹默的女婿某君,在南池子開印刷廠,為了發展業務,邀請北大教授編纂教科書,借研究所地方開一次商討會,為了派別關係,當然不通知胡適。可是,胡適是一個歡喜管事而又很天真的人,聽了這消息,就打電話給沈尹默說:「你們開會編教科書,為什麼不通知我?」沈尹默答道:「我是囑咐頡剛通知你的,恐怕他忘記了吧?」
顧頡剛不願意參與到人事紛爭之中,有了這兩次經驗,也就和沈尹默漸漸疏遠了,與法日派的關係也疏離起來。
女師大學潮中,魯迅站在許廣平所代表的學生一邊,而陳源則站在女師大校長楊蔭榆一邊,雙方發生激烈論戰。陳源聽人說魯迅的《中國小說史略》有的內容與日本鹽谷溫著作大意相同,但是並沒有作注,這種行為有抄襲之嫌。陳源曾與顧頡剛談及此事,這本是兩人私下談話,陳源卻把聊天內容公佈在報刊上。這也讓顧頡剛從此與魯迅結怨。
而顧頡剛在《現代評論》和《語絲》都發表文章,讓魯迅覺得他是「騎牆派」,當初印象就不好。到廈大之後,他與魯迅表面上還是客氣的。他的新書出版,曾經贈與魯迅;魯迅也幫他向日本友人搜集學術資料。那時,魯迅給許廣平的信中說:「在國學院裡,顧頡剛是胡適之的信徒,另外還有兩三個,似乎是顧薦的,和他大同小異,而更淺薄。他所薦之人,在此竟有七人之多。」其實是顧頡剛書生面嫩,經不住人懇求,前後也就給兩人謀職,竟然讓魯迅覺得顧頡剛「要在廈大裡造成一個胡適之派」。沒有涉世經驗的顧頡剛,卻對魯迅方面的觀點頗有些無知無覺。
魯迅對廈大的風氣漸漸厭倦,決定辭職,引發學生風潮,校長林文慶為了轉移矛盾,放出話說魯迅辭職是因為胡適派對魯迅派的排擠,還在魯迅的踐行會上,當著許多人的面把顧頡剛拉到小房間談話,談的全是日常瑣事,卻讓外界諸人以為有什麼機密。儘管顧頡剛為了避嫌,專門當眾公佈了在小房間林校長說了些啥,也遏止不了流言。再加上一些人的渲染,更加深了魯迅與顧頡剛的矛盾。
到魯迅登船離廈時,顧頡剛還去船上辭別。可以說顧頡剛作為晚輩,還是儘量維繫雙方的關係。後來,由於中山大學既聘魯迅,又聘顧頡剛,在魯迅發出「他來,我就走」的聲明之後,顧頡剛依然前往中大,認為這樣才能洗白自己被魯迅責為廈大校長林文慶一夥的批判。這麼一廂情願地思考,只能說顧頡剛實在是書生氣。他堅決前往中大,更令魯迅厭惡,以致於說他反對國民黨,這在國民革命時期可是罪名,最後顧頡剛不得不給魯迅發出公開信,提出打官司,這樁事情才不了了之。
「我一生中第一次碰到的大釘子是魯迅對我的過不去」,顧頡剛與魯迅的恩怨中,可以看出他處世之單純。他說小時候祖母常批評他「一味忠厚!一個人應當眼觀四處,耳聽八方,像你這樣的呆頭呆腦,將來怎麼可以做事!」祖母固然說得嚴重,但他確實可以說是一位書生。
自由共道文人筆 最是文人不自由
「我要寫的自傳,是要把社會和家庭的黑暗面和盤托出,像巴金的《家》一樣。」顧頡剛說。舊家庭數代同堂的喜樂固然讓人享受,但成員的傾軋與個性的犧牲也讓人窒息,顧頡剛對其中的悲哀與苦痛深有體會。
不到十八歲,父親為他早早娶妻,為的是家裡有人操持家務。妻子徵蘭大他四歲,不識字,他憐她無辜,教她認字讀書,並說:「男女之情舍吾婦外,不應有第二人耳!」但是妻子徵蘭在家中卻很難為。「祖母只能愛我,不能推我之愛以愛徵蘭,又且反對我與徵蘭之愛以薄待徵蘭」;父親遠在外地,繼母操持管理家庭經濟,對下人常常欺淩;叔父管理家產,對兄弟多有算計,刻薄寡恩。他沒有經濟能力帶徵蘭離家在外生活,只能任她生活在舊式牢籠之中。徵蘭不幸染病,他多次懇請,家中長輩還是不答應送醫治療,後來徵蘭日漸病重,乃至撒手人寰。那時,他對家庭的怨恨可以說刻骨銘心。
徵蘭入殮的第二天,父親就與他商議再娶,他婉辭,但是最終沒能拒絕,還是因為家裡需要人操持家務。於是朋友介紹殷履安小姐與他。別人相親都是先相照片,他對這種行為甚是鄙薄,提出相文章,讓朋友把殷小姐的文字拿與他閱讀。正好殷履安寫得一手好文章,一下子打動了他。婚後,他感受到「以伉儷而兼朋友」的情趣,有時給妻子寫信談論學問與世事,一寫就是幾萬字。直到晚年,他還記得年輕時送給妻子墨水匣時寫下的數百字銘文,字字無差。
數十年婚姻之中,是否有過神移意弛的時候?他坦白地說:「一個年輕人誰不善於鍾情,一個所愛的人肯來誰不願意接納,但我則以早婚的原因,不願對於妻子做薄幸郎,也不願對於所愛者做輕薄兒,便假做癡聾把對方擋住在友誼的界線上,這在我的感情方面是多麼痛苦,對方又必然以我為不近人情而恨我,但我為著良心的平安就斷然做了。」
有個牧師勸他皈依基督教,牧師說:「凡人都有罪過,只有信了教,才可因你的懺悔而得到上帝的赦免。」顧頡剛回答:「我是一生不做罪過的,自己既不需懺悔,上帝也無所用其赦免。」
牧師非常驚訝,難道有人一生都不做罪過嗎?顧頡剛說他自己性格的第一大特點就是負責任,對學問、對他人、對自己。「我有這樣的責任感,我肯為人家犧牲自己,可說是我的優點,然而缺點即由此而來。」這優點也成為桎梏他的牢籠,正如陳寅恪所說:「自由共道文人筆,最是文人不自由。」只是,他用他的不自由,換來了生命的永恆。
轉貼來源:UDN新聞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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