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5月6日 星期一

專訪中國嘉德董事副總裁寇勤

【口述/寇勤;採訪整理/周奕君】

在中國文物市場面臨改革關頭,嘉德率先提出文物藝術品拍賣概念,奠定中國拍賣業先聲。圖為中國嘉德1994年春季拍賣會現場盛況。


寇勤,中國嘉德董事副總裁,二十年前,他和嘉德董事長陳東升、董事總裁王雁南,攜手創建嘉德,開啟中國拍賣業的元年。曾經,他是個剛從中文系畢業,懵懵懂懂來北京工作的小夥子,一身理想,想做記者、詩人,卻進了政府機關當公務員,想開出版社,卻遇見陳東升,一股傻勁,就這麼一頭栽入拍賣。嘉德成立初期,他四處奔走,探消息、送文件,職稱是辦公室主任,其實什麼都做。他曾為了辦場拍賣會,來回奔走政府單位送件,為了開設新專場,在老畫家倉庫翻箱倒櫃找畫。人說藝術是高尚的產業,對他而言卻像是勞動行業。從初生之犢到拍賣元老,他見過市場破億的欣欣向榮,也見過後井噴時期的繁花落盡﹔他看過因賣心愛藏品哭了兩回的老先生,也看過把古董當股票來買的投機客。一路走來,二十年,歲月給了他,不是風霜,是智慧。他的執著,讓新中國美術得以重現光明,為歷史所重﹔而他從卷軸之中,也看見了那個年代,文人墨客的身影。美好的收藏,不只在於價值珍稀,更難得的是那背後的人,與故事。讓我們來聽聽寇勤,怎麼說嘉德的故事。
從零開始 從無到有 搞活文物市場

2003年11月,嘉德秋拍「集珍三家藏張大千、黃賓虹、齊白石等中國書畫」專場,全場64件拍品悉數成交,成交率百分百,成交金額則高達1474.11萬人民幣,成為中國內地藝術品拍賣史上第一個白手套專場。

現在大家看中國文物藝術品拍賣都覺得很正常,全國也出現了幾千家拍賣公司,而政府批准能做文物拍賣的公司也多達3、4百家,現在看來稀鬆平常,但二十年前我們還年輕的時候,則是一件很難想像的事。
改革開放前,中國對於文物的管制一直是十分嚴格的,而且是採取國有經營的方式,一種經營方式是「國有文物商店」,幾乎每個省或大城市,都會有這種官辦的文物商店,這種文物商店的作用在於:協助國家進行文物收購和館藏與其他經營活動﹔另一種是類似廣交會這樣的交易場所。曾經有個名畫家這麼對我說:「唉,我被廣交會逼得畫扇子,一個晚上要畫好幾十個!」還沒有一個成熟的市場出現。
改革開放後,要不要改革文物市場,爭論很大,當時沒有一個完善的徵集方式與渠道,於是東西賣的賣,剩下的愈來愈少,老百姓也不願意將東西用很低的價格拿到文物收購點去賣,很多人拿去後嫌價格不好想不賣,但又怕背上非法私藏文物的罪名,在這樣的氛圍下,官方也更加不容易從民間收購文物,連能不能繼續存在下去都變得有問題。正好此時,嘉德提出了一個全新的概念:我們能不能在中國做文物、做藝術品的拍賣?這在當時是一個相當爆炸性,也讓大家拿不定主意的事。
當時有許多老先生、老專家都十分反對嘉德辦拍賣,他們質疑,「已經流失了這麼多文物到外國去,你們現在還要拍賣,而且還大張旗鼓公開地賣?」不過還好因為當時所處的環境是大家思想正在轉變、翻新的年代,大家思考到,如果不建立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市場,那文物就會變得和其他商品一樣,不會有活力。於是官方也決定要搞活文物市場。我當時是在政府機構工作,常幫忙陳東升董事長了解一些官方的消息,後來陳董就說:「哎,你不要一直站在外面嘛,進來和我們一起。」
當時要舉辦一場拍賣,所有的過程都要報告,我想在什麼時候做個拍賣會,準備拍甚麼東西……,最後還要等國家回覆。我記得曾經拿著一張報告在國家文物局和文化部兩邊來回跑來回跑,儘管我和它們都很熟,但還是費了很大的勁,他們說領導出國了不在,那誰敢來負這個責任,可見當時大家之緊張。
一個字,變! 一槌定音 二十年喧囂記
初期嘉德一場拍賣是1千4百多萬人民幣(以下幣值同),在當時已經是很不得了,台灣還組織了一個代表團過來參加首拍,代表團中有資深藏家,也有新進藏家,其中香港來的藏家也很多,這也說明了當時全球對中國拍賣市場的關注,也變成整個大陸對文物拍賣市場的刮目相看。
當時位在我們辦公大樓附近的稅務所,完全不知道拍賣是個什麼東西!記得公司成立後就得到稅務所去報稅,當時財務員去了稅務所後回來跟我說對方回說,「哎,拍賣公司能有什麼稅啊。」但等我們拍完去交稅的時候可把他們給嚇著了,「啥?怎麼這麼多啊!」後來更找我們說「不行!你們交少了。你們明明拍了1千4百多萬,怎麼才按這樣的比例去交稅呢?」後來還是較高級的稅務員出來說明大家才清楚。而在當時,大眾確實對拍賣還不了解。
首拍之後,我們慎重討論後發現,一場書畫,才二十幾件東西,幾十件油畫,就賣了1千4百多萬,而且還有一張賣了1百多萬的齊白石(《松鷹圖》以176萬人民幣成交),還有一張張大千(《石梁飛瀑》以216萬人民幣成交)賣了兩百多萬,你想想在當時1994年是個什麼情況。當時有兩種看法,一種是你不能把這當真,你再多賣,那肯定市場是消耗不了的﹔另一種看法是,從競買的熱情來看,整個中國市場的潛力是非常大的。由於第一場沒有合適的條件,瓷雜沒有做,古籍善本沒有做,於是討論要不要做新的項目,最後大家的共識是,在一炮打響的前提下,要站穩腳跟,就必須要有大的突破,所以沒有一個量是不行的。所以我們在第二場秋拍,從原本的兩個項目(書畫、油畫),增加到五個項目(書畫、瓷器工藝品、油雕、古籍善本、扇畫)。
也正好當時碰上了一位老中醫,拿了一批扇子出來,我們就做了一個「扇畫」的專場。那位老中醫和老畫家看病從來不收錢的,而老畫家也不好意思一直白看,碰巧老中醫喜愛扇子,於是每次看完病就給他畫扇子,我們現在看來那扇子的錢可比那藥費貴多了(笑)。於是這五場拍賣下,第二場的秋季拍賣會就賣了5、6千萬,一年下來就有了6、7千萬的成交額。
最大的一個變化就是在’03年非典時期(SARS),當時也遇上中國經濟發展即將爆炸的時期,非典後的第一場拍賣,就像不要錢似地,什麼東西都可以賣,價錢高的不得了。朋友還開玩笑說:「經過生死考驗過的人,價值觀發生了變化。」(笑)大家從我們二十年發展的曲線圖可以看到,這個過程確實很驚人。當然,這段時間前後也遇到亞洲金融風暴,還有’08年大陸的經濟調整,但對我們的影響不是太大,因為市場還是處於一個高速的增長期當中。這段曲線到了2011年達到了一個極限,這個線幾乎是垂直地攀升的,在這個時期你是不讓它賣不行,讓它少賣也不行,你不讓他買不行,你讓他少買也不行,大家都覺得,發財的機會來了。
何謂收藏 理性vs.非理性
此時有一股「非傳統」的收藏或說投資的力量,進入藝術品市場。
除了我剛提到的拍賣自身的積累,拍品愈來愈好,重要拍品愈來愈多,人們對藝術品價值的理解逐漸加深……,這麼多年來,通過藝術品賺錢的例子也愈來愈有吸引力。有些藏家儘管不賣,但看了我就直呼:「你看看,我前天買的,150萬的齊白石,差不多了,3百萬了!」過一個拍賣季後告訴我,「5百萬了!」他很高興,而他也會影響到其他人一同參與,所以在種種因素影響下,2011年達到了最高峰。
而2011年下半年和2012年的市場調整,又是一個變化。回過頭來想,在1990年代初,以嘉德為拍賣公司代表出現的時候,那時候是沒有太多市場的感覺的。我們當時在提倡藝術品價值時,也不斷在推廣一個新的觀念——藝術除了收藏價值,也千萬別忽略了它的投資價值。那個時候的價位真的是太低太低了,昨天還有朋友吃飯時在說:「哎呀,你們那時候1千4百萬,我當時其實是有錢的,如果當時把你們兩場全部都買掉的話,那現在可簡直是!」所以在那時候,投資的概念出現,無疑大大地拉動了市場,讓更多人進入這個市場,這在市場發展的初期階段是非常重要的。
到了2010、11年的時候,市場變得有點失衡,出現了很多「完全」以藝術品投資、賺錢為目的的力量進來。他們是把字畫當成股票、把瓷器當成重金屬在處理,我有個朋友做金融的,他跟我說:「這樣吧,我拿3、5千萬出來,你幫我處理。你什麼責任沒有,什麼代價都沒有,輸了是我的。贏了、賺了是你嘉德的。」行不行?不行!我說你完全就像蓋房子似地來買東西,那買回來幹嘛?最後沒有接受他的要求。
第二,到底藝術品適不適合短期投資?藉由這次的調整,大家也算意識到這一點。去年台北華人收藏家大會,和簡社長(典藏雜誌社簡社長)和幾位收藏家吃飯時聊起來,到底什麼叫「收藏家」?什麼叫「收藏」?什麼叫「收藏的周期」?幾位海外較成熟的收藏家認為,「至少需要個3、5年吧,而且按說是10年8年之後你才會考慮到轉手!」但近幾年的情況是,昨天這張畫還在家裡掛的,明天就掛到上海去了,要不就是,這場的拍賣還沒降溫,下月就上了別的封面了!有的人昨天還在收古畫,今天就買當代了,直說「哎,這賺錢啊。」這就是大家在觀念上的變化。
非傳統的收藏群體進入藝術市場,是不是已經準備好了?這兩年看起來,答案應該是否定的。在這樣的市場調整期,有些藏家肯定受到了打擊,而有些拍賣公司應該也從中獲得了些啟發,不管是在投放量,或是市場的推動,都應該有些省思。
徵件故事 翁氏藏書 眾志成城的回歸
坦白講,翁氏藏書的促成,首先要歸功王總(王雁南)。翁氏家族在中國的盛名相信大家都很清楚,翁同龢自己有很高的修養,不只是古書,他的書畫等收藏都相當精采。只不過他當時第二次被慈禧貶謫了之後,似乎還沒有死心,後來搬到天津,1940年代末期,他們從美國回來後就聽說共軍來了,連忙把東西從天津轉到上海,最後運到美國,這一去就幾十年沒有音訊。
嘉德每年到各地做拍賣會徵集,其中包括天津。那時候天津還是有些吸引力的,現在可能差一點。我們到天津之後,有天來了位老先生,十分儒雅,一看就是有文化有身分的人,他一開口就問:「你們賣不賣宋版書啊?」這一問就很嚇人,當時正好古籍部負責人拓先生不在,但一聽說有問這話的人,就趕緊請到裡屋裡談,問說您貴姓,他說我姓翁,一問才確定了就是翁家在天津的那一支,再問原來他口中的宋版書在美國。老先生娓娓道來,1949年後他們就將藏書捐給國家了,那時候把他們家的東西都分了,留在天津,把另外一家的東西分了拿到美國,但慌慌張張地拿錯了,就把他們家的東西拿了一套走,就沒有捐,所以現在還留著那麼一套。我們接著就和那位老先生的親戚聯繫,就是「翁氏藏書」的主人翁萬戈先生,也是翁同龢他們家的第五代孫。拍賣前,有位中央領導去看,還驚呼:「一套書要60萬?這麼貴呀!」另一位領導直說:「哎,你不懂,宋版書很貴的!」還祝福我們明天賣個好價錢,結果真的賣得很好,賣了1百多萬!我們接下來也和翁先生家族保持良好的互動。
有天,王總很高興拿了張傳真來找我,說翁先生來信了,信上翁先生說他很仔細地觀察了我們,也很慎重地考慮了,決定把這批東西委託給嘉德拍賣,但他說不願意賣給日本人,也不希望將這套書打散……。當時我們給他提了個建議:「你能不能不拍賣?」因為一拿去拍賣,很難控制誰買或誰不能買,最後翁先生也能理解,於是就表示,要是國家有好的博物館或圖書館有興趣的話,也願意暫時不拍賣,但要是超過時間沒達成這樣的協議的話,還是可選擇拍賣。當時大家很關心這批東西的下落,當然最著急的是我們這些老先生,當時一聽說這些事,启功先生、徐邦達、傅熹年、朱家溍、王世襄等等,還包括季羨林、張岱年啊……,老專家們都說應該要建議國家把這些買下來。印象中是傅先生起草,我們給打的字,後來改由國家圖書館打印,因為畢竟只是專家建議,還是要由國家圖書館出面把這件事和上頭報告。因為老先生年紀大跑不動,於是我先出發去北大,去季先生家裡,記憶很深,大雪紛飛,我去早了老先生還在休息,於是我坐在雪中的車子裡等到下午3點,季先生見到我時還直說:「你們做的可是天大的好事。謝謝你們啊!」這段送件到中央的過程很長,總而言之,最後這批藏書,儘管最後並沒有如願留在國家圖書館,進的是上海圖書館,但畢竟還是留在國內了,無論是專家或是相關人士都十分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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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來源:UDN新聞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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