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張耀升】
閱讀伊格言新書《拜訪糖果阿姨》,我一直想起朋友跟我說過的這個故事。
二十歲那年他前往澎湖當兵,島上無休,每個月只有一個禮拜的返台假期,他在破冬後的返台遇見他的初戀(其實在時間順序上並非初戀,只是他所感受的戀愛強度讓他過往的戀情全然失色),他們一見鍾情,共度了熱戀的一個禮拜。假期結束回到軍中,他的初戀便失聯了。
不是消失無蹤的那種,而是再也不回覆訊息與電話。雖然知道已被拋棄,但剛萌芽的戀情無法即刻下架,到了下個月的返台假,他重遊七天熱戀期兩人所去過的每個地方,不斷思考兩人相處時的所有細節,以及每一個細節可能的歧意。他開始練習在假期結束前想起對方的熱情以及同時意識到劇情即將終點,讓包裹在熱情底下的酷寒進入他的感情,成為身體內在的一部分。這個儀式持續了一年,直到他退伍。
伊格言的新書《拜訪談果阿姨》是一個又一個像這麼溫柔又殘忍的故事。
溫柔在於書中所描述的,錯失且遺憾的情感並未在時間長流中變形成慾念的出口,最初的情感仍在,甚至更純粹;殘忍在於更純粹的情感並無法彌補或挽回過去,深情被重複召喚但始終徒勞。
首篇〈花火〉從多年後的無言巧遇回憶舊日戀情,樸拙的戀情磨合出平淡的幸福感、日常的戀愛與日常的風景,卻也是這種平淡屬性的幸福讓戀人焦躁不安。伊格言十分轉折地描寫主角內心,不直接描寫戀人間的情感如何由熱至冷,而是由主角回憶切片的大量寫實細節建立真實感,並從這些透露著強烈執著的回憶細節中暗示主角在情感中的狀態,尤其是故事後段,戀人在黑夜的國中校園頂樓歡愛過後,凝視同居處的公寓,看見家暴的、空虛的、淫蕩的的各種感情擠納在同一棟建築物中,「像是一個明暗反差被以某種錯誤演算法則往極限撐闊開來的,毀壞歪斜的夢境一般」。而後主角想起他們解救了一隻頭套在鐵皮罐子裡的貓,敘事回到舊情不復存在的當下,並隨即結束。這樣的安排所描述的是生命中的無可自救,也許我們有能力救一隻貓,但對於自身或他人的處境,卻只是無能為力。「花火」在這之後被點出來,那是北野武電影中情感的張力,也是無可避免逐漸老舊損毀的平凡感情中人們唯一可以仰望的剎那電光石火。
伊格言過去的作品大致上呈現了兩種不同的面相,一是形式與技術至上的小說,如《甕中人》與《噬夢人》,另一方面則是《你是穿入我瞳孔的光》,哀愁的戀人絮語。表面上,前者較難,畢竟技術是最顯而易見的刀光劍影,也是最容易阻擋讀者理解的障礙。然而,後者的難度往往更高,那樣的作品需索的是對人情世故的理解,而這往往考驗讀者的生命歷練,閱讀的高牆不是形式或結構,而是讀者自身的淺薄。
《拜訪糖果阿姨》是同時兼顧形式技術與生命歷練的作品,首篇小說〈花火〉承續了詩集中對於感情與傷害的依戀低迴,但是由數篇小說所構成的書則比純抒情的詩集更進一步,到了下一篇小說〈拜訪糖果阿姨〉,形式與結構又回到伊格言的小說中。
與書同名的〈拜訪糖果阿姨〉是整本書的核心,這一篇的主題貫穿整書且不斷被重現。因此在嚴格的定義中,《拜訪糖果阿姨》並不是一本短篇小說集,而是以互文性為技術,以主題演變為中心,並透過角色衍生另一個角色故事所建立起互文脈絡的長篇小說。
〈拜訪糖果阿姨〉這篇小說與〈花火〉一樣,是以男性敘事者的第三人稱限制觀點描述男主角與前妻的感情,那種對生命剎那電光石火的渴望在〈拜訪糖果阿姨〉中極端化為理性的崩潰與瘋狂。故事很簡單,男主角帶著兒子去拜訪遠處療養院中的前妻,一個他稱為糖果阿姨的精神病患。而在旅途中,男子與前妻的往日一一浮現。故事的開頭並非旅程,而是前妻所留下的一個關於「聖誕老公公的魔術襪」的童話,短短的一則童話同時處理了「離別」與「奉獻」兩個主題,童話中的聖誕老公公因病離世,但他宣稱是進入了魔術襪中尋找祕密。馴鹿、送禮物這些聖誕老公公的系統一一瓦解,只有被遺留下來的小孩依舊相信,因為每年聖誕節,魔術襪中依舊傳來聖誕快樂歌。
這是一個以溫柔包裝人生殘酷面的童話故事,出自小說中男主角的前妻。前妻為了尚未出世的兒子創作大量的童話,卻又在兒子出生後瘋狂,日後甚至不認得兒子。小說中的童話呼應了小說中的人生,而整個旅程就是失去所愛的人試圖逼近(且直到小說結尾都沒有真正進入)過往溫柔的歷程。在象徵層次,追尋過往的溫柔必須穿越戰後破敗的土地、禁區,面對一片殘破而走向早已被隔離的療養院,且真正的溝通並不可能。
至此,整本書的主題「拜訪糖果阿姨」(走向過往錯失的所愛)就不斷地在其他篇小說中演變發展。〈革命前夕〉中猶如在平行宇宙中沒死而苟活的切.格瓦拉擁有了晚年,並回顧革命與信仰即將壯烈的時刻,這位殘敗的老年人以觀眾的立場檢視過去的自己,純真翻面即是幼稚難堪,革命英雄因為生命的延長而不斷被推翻,本人的死亡被定格成傳奇,而後拍成電影,反而成為意義膚淺的銀幕偶像。這樣的激情與錯愕呼應了〈島上愛與死〉中的老人,老人是政治犯,長年在牢裡,錯過了女兒的童年與成長期,日後兩人相依為命卻無法相處。老人離家出走,在漢堡店中遇見一對兄弟,與兩兄弟對話、遊戲,並回憶起獄中老趙那位不肯搭理父親的女兒,透過兩個事件的拼貼,暗示了老人在模擬他所錯過的女兒的童年與青春期。兩篇小說以革命做表面連結,再以同樣的主題「拜訪糖果阿姨」建立作品內在的主題連結,而〈島上愛與死〉中的配角又疑似〈獎座〉中的主角,老趙與老陳在回憶中提及當年的相親、離去的親人以及消散至痕跡都無法再追尋的回憶(例如《大陸尋奇》與熊旅揚),而在〈島上愛與死〉中無法可解的親子關係在這邊依舊是「拜訪糖果阿姨」的無功而返。
這本書互相呼應的主題結構並不是直線性的安排,而是透過前後安排造成跳躍且迴旋的效果,同樣以角色作為結構連結的尚有〈那看海的日子〉與〈角色〉,雖然這兩篇的安排在〈島上愛與死〉之前,然而一旦閱讀〈島上愛與死〉,老人對於彌補親情的無能為力便會成為〈那看海的日子〉中作者略過不寫的父親所嘗試的「拜訪糖果阿姨」。同樣,〈角色〉可說是鏡像呈現了〈那看海的日子〉中另一個家庭小孩的故事,外遇定情的蘇澳神似「那似乎是個靠近海濱,風沙漫漫的偏僻小村莊」,而角色中的阿嬤走進〈思慕微微〉,他想起老公情感上的外遇以及自己年少時被警察押走一去不回的情人(政治犯,呼應〈島上愛與死〉)。這些因為外遇而逸出的情感注定成為日後的遺憾,而時間漫漫早已在生命中畫出許多傷口,在伊格言的《拜訪糖果阿姨》中,償還情感便必定要「拜訪糖果阿姨」:穿越心靈上破敗的土地、禁區,面對一片殘破而走向早已被隔離的療養院,那個禁錮往日真情的原點。
這絕對是一本「深情之書」。對我個人而言,分析作品並非難事,難的是被作品打動。過去在我的閱讀經驗中,真正觸動我的書會使我提筆創作小說回應,例如袁哲生《寂寞的遊戲》、安部公房《砂丘之女》、村上春樹《國境之南、太陽之西》、陳雪《附魔者》。也許今後還會多了一本伊格言的《拜訪糖果阿姨》!
◎本文作者簡介
張耀升
曾就讀政大英文所與台藝大電影創作所,專長除了文學之外尚有編劇與影像。小說曾獲時報文學獎小說首獎等獎項。2003年出版短篇小說集《縫》。2010年執行雲門舞集流浪者計畫,至日本在地旅行三個月,此後重返文壇,2011年8月出版長篇小說《彼岸的女人》,2011年10月出版散文集《告別的年代:再見!左營眷村!》。
【完整內容請見《聯合文學》五月號343期;訂閱聯合文學電子版】
轉貼來源:UDN新聞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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