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4月11日 星期四

北京指南/小廣告

【文/閻連科】
雪花飄飄是什麼樣兒,北京街頭的小廣告就是什麼樣兒。
去過很多的地方和國家,終於發現最能體現「中國式經濟」和「中國特色」的是這種布滿街頭、最為醒目獨有的經濟小廣告。路邊的樹上、線杆上,電話亭的玻璃上和十字路口的配電設備上,凡是人多處的物體上,無不貼滿了白的、紅的、黃的各色各式為推銷賺錢而布滿天下的經濟小廣告(──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廣告上不是寫著「租房」,就是寫著售賣各種證件、畢業學歷和幫你篆刻各種公章(中央辦公廳、國務院的公章也能刻)的公司名稱和電話。
任何一處的過街天橋欄杆上,小廣告都層層疊疊,花開遍地,別有一番景色在端頭;車站和地鐵口的地面上,你一腳踏下去,最少能踩出三個公司或五個小工廠;公共汽車站的站牌柱子上,旅客等車的椅背上,無不是這種層出不窮的小廣告歡慶的舞台和旗杆。有人的地方就有這種雪花飄飄的小廣告,可沒人的地方又都不在北京城。偌大的京都就這樣被小小的紙片廣告吞沒了,成了小廣告的海洋和「小廣經濟」的中心了。
為了讓都城的繁世絕景從小廣告中掙出來,政府是下了大力的。你走在北京的街頭上,碰不到貼廣告的人在哪兒,可政府派的鏟洗廣告員和往那鏟不掉的就用漆色塗抹覆蓋的人,倒是隨處可見著,如同見不到歹徒在哪兒,員警卻到處都是樣。這是一場游擊戰和持久戰,鏟除廣告的人到來時,貼廣告的也就隱去了;鏟除廣告的走去了,貼廣告的也就到來了。為了擊敗那些貼廣告的人,鏟廣告的人是想了很多辦法的。比如說,在最易被貼滿廣告的牆上貼了廣告、刷下標語說:「誰再在這貼廣告誰是王八蛋!」「誰貼廣告我操誰的媽!」比如說,在鏟了又貼、貼了又鏟,你晝白去鏟,他夜黑去貼的路邊牆壁上、物體上,塗上厚厚一層汙機油,讓貼廣告的膠水沾不上,而只有灰塵和草葉可以黏上去,至於行人的肩膀和衣服,靠上、擦上油汙那就不去管它了。
戰爭總是要有犧牲的,不做出一些無辜的犧牲何談戰爭哦。
如此著,這場在北京街頭貼廣告和鏟廣告的游擊戰、拉鋸戰,一持久就持久到了十幾年,貼的仍在前邊貼,鏟的仍在後邊鏟;白白明明鏟洗潔淨了,來日早上就又有千樹萬樹的繁花廣告開在街頭的各處間。那貼的,多勞多得,貼多少就掙公司多少錢;那鏟的,也是鏟多掙多,鏟少掙少,把鏟下的廣告整齊地碼成紙柱子,回到政府的街道機構估估與算算,掙回自己的一份辛勞錢。
有一天,我在一過街天橋上碰到一對鏟的和貼的,他們素不相識,宿敵相遇,彼此在橋上借火抽菸聊天後,鏟的又鏟著東去了,貼的又貼著西去了,彷彿同學、朋友在街頭相遇般,於是就追上一個問究竟,才知道他們都如我一樣,來自鄉村,都是進城艱辛的農民工,都知人生之不易,說沒人去貼,哪有鏟的工作呢;沒人去鏟,又哪有貼的工作呢。不是宿敵,而是相依;不是員警與歹徒的對手,而是同一命運根藤上結出的黃蓮與苦瓜。
說得那麼苦酸與溫暖,也深奧到讓我啞口而無言。
既然十幾年前就已經千樹萬樹梨花開,那就讓它今後朝朝暮暮、年年月月開著吧。
閻連科
河南嵩縣人。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日光流年》、《堅硬如水》、《受活》、《為人民服務》、《丁莊夢》、《風雅頌》、《四書》和《閻連科文集》(15卷)等,共計700餘萬字。作品獲國內外文學獎項20餘次,有各種譯本50多種,在20多個國家出版發行。現任職於北京人民大學文學院,為教授、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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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整內容請見《聯合文學》四月號342期;訂閱聯合文學電子版】


轉貼來源:UDN新聞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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