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2月14日 星期四

手的季節/指間逝水

【撰文/周芬伶】
人的記憶能推多遠?至多兩三歲,大多與哭與驚有關,於我最清晰的是手。
小姑姑喜歡摸我的手心說好軟好細,捨不得放開,有一天牽著我一起上學,把我藏在桌子下,直到被老師發現(其實不用發現,目標很顯著),那天小姑姑被老師責罵,黯然把我帶回家。原來上學不能帶寵物,我就像小姑姑的寵物。
小姑姑大我三歲,那年她六歲,我三歲。
我想小姑姑是太想有個妹妹,她是叔公的獨生女,而叔公早早離開人世。我們住同一個四合院,晚上常被嬸婆的夜嚎驚醒,白天的她美麗堅強,到了晚上她的心裂了,我們的心也裂了。
小姑姑跟嬸婆一樣有雙巧手,她家開裁縫店,生意好時不眠不休,小姑姑還未拿筆就會拿針,是店中的好幫手,作出來的衣服新潮又別緻,我母親開藥房幾乎天天作新衣,說是幫忙推銷,其實是樂當藥房的SHOW GIRL,天天換裝,許多人都為看她而來,母親走豔星路線;嬸婆則是清純玉女,她沉靜寡言少語,寫一手好書法又會打馬球。
生在一堆愛美的女人中焉能不愛美。
有天嬸婆仔細瞧我的手掌說:「哪,手掌合起來像個碗,以後珠寶穿戴不完。」彷彿是種羞恥的記號抽回我的手,是嫌醜吧,我遺傳母親的手掌,肥短厚實,夢想有一雙纖纖玉手,像大姊,那才是藝術家的手。
小姑姑的手單薄纖小,這雙手在鄉下也許跟許多女人的命運相似,手薄無膽勞碌一生,我的珠寶手在鄉下頂多嫁入富家作貴婦。
然而我們都到台北念書,學作現代都會女性,小姑姑在大學圖書館當館長,她的手摸過的書成千上萬,後來又念博士,讀書讀到雙眼下陷,眼眶發黑。那不完全是念書念出來的,可能是夜夜哭出來的,我讀姑姑的臉像讀天書。
如果手是天生,是原始,是本命,我們都改變了自己的命運。
小姑姑的婚姻不美滿,白天美麗堅強的她,晚上鑽回童年的四合院,鑽進母親的哭聲裡。
姑姑躲起來不太見親人,還好有一雙聰慧美麗的女兒,她一定常摸她們的手心說:「好細好可愛!」然後一手牽一個帶她們上學。
我的婚姻沒比姑姑好,也躲著親人,可以體會她的心。珠寶手不是貴婦手,而是寫字手,寫的字不能說很多,但也有三十幾本,讀的書無法計數。
小姑姑的圖書館裡應該有我的書吧?不知翻到我的書會多看幾眼嗎?或者撫摸好細好滑的書頁嗎?我們的命運相似而不相同,但都與書有關。
當她摸著我細軟的手心,她摸到命運之未來了嗎?那一本又一本的書頁,多到快垮下來,也許是這一點點相似,她緊拉著我的手不放;命運展開它神奇的手,將我們拍拍打打,直至不認識自己。
看著自己的手回歸原始與本命,我漸漸不排斥肥短厚實的手掌,像嬰兒的手,也許多年前小姑姑也覺得了!
◎本文作者簡介
周芬伶
政大中文系畢業,東海大學中文研究所碩士。現任教於東海大學中文系。著有散文集《絕美》、《熱夜》、《戀物人語》、《汝色》、《周芬伶精選集》、《青春一條街》、《蘭花辭──物與詞的狂想》、《雜種》等;小說《妹妹向左轉》、《世界是薔薇的》、《影子情人》、《粉紅樓窗》等;少年小說《藍裙子上的星星》、《小華麗在華麗小鎮》等,曾被改拍為電視連續劇。散文集《花房之歌》榮獲中山文藝獎。
【完整內容請見《聯合文學》二月號340期;訂閱聯合文學電子版】


轉貼來源:UDN新聞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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