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玉音】
他很快就睡著了,他夢見非洲,他還是個男孩,夢見長長的金色海灘,還有白色海灘,白到刺眼,還有高高的岬角,還有褐色的大山。現在他每晚都住在那岸邊,在夢中他聽見海浪呼嘯並看著土著的船穿浪而過。睡夢中他聞到甲板上瀝青和碎布條的味道,他聞到早晨微風從陸地帶來的非洲味道。
—海明威(Ernest Miller Hemingway),《老人與海》(註1)
重讀海明威的《老人與海》,因為訪問了金磊。
約在燥熱、濕膩的台北盆地市區與他見面,這段訪問結束他們又即將奔返花蓮的藍海之中,黝黑的皮膚、不時關照身旁剛生產完的妻子與熟睡的新生兒Umi(日語的海之意,註2),爽朗與誠懇的娓娓道來這幾年來他的執念—拍攝鯨豚的點滴記事。當道別了這段訪談,試著以重讀海明威去貼近那份與海相處的心境,我們雖不在金磊的船上,卻藉由這1952年出版的字裡行間,試著理解無法甘於平凡、甚至有些自虐性的游向、嗅著冒險前進的生命情境。
那個研究生的下午,看海的慾望
生物背景的他,由於喜歡攝影,便常在行走、研究的環境裡拍攝生態紀錄,拍拍山林間的動植物,當中也有海洋拍攝的經驗,大學時期金磊的心境裡,無論山或海的拍攝經驗都未留下不可抹滅、必須留下的關鍵。直到在台北讀研究所的某日,突然有個念頭—「非常想看到海」,在這樣念頭的驅使下,他開車開到了近郊的北海岸,即便「沒錯,海洋是真實的在你眼前」,卻難掩失落,因為這片海「卻不是想像裡的藍色」。為了追尋這想像的藍,研究所畢業後便到花蓮的黑潮海洋文教基金會(簡稱黑潮)當志工,基金會長期耕耘、支持海洋教育與研究,使他在心境和專業上能與海洋、鯨豚為伍。
金磊於斯里蘭卡拍攝到的藍鯨身影。
很自然地因著喜歡記錄美好的片刻,出海做海洋教育解說的同時,便陸續攝影與海及海洋生物的相遇,不久侷限便出現,在船隻上僅能拍攝海面上的動態,但最精彩的是海面下的世界。然而在台灣從事鯨豚水下攝影與紀錄幾乎沒有前例,金磊於是起了這個頭,一開始很直覺地看到鯨豚就潛到海裡,當他一到水裡鯨豚就游開,出船了幾次皆無拍攝到水下的鯨豚影像,才開始體悟到水下鯨豚攝影的困難度,以及這樣土法煉鋼的方式無法逼近他所想要的成果。當時他處在即將要成家的當口上,躊躇在夢想與現實的妥協之中,尤其水下攝影與一般陸地的生態攝影不同,每一次拍攝無論有無成果,都要一筆至少上萬元的出船費用,攝影開銷的基點就完全不同。他寫信問了很多自由攝影工作者,大部分的經驗告訴他,「你至少要投入十年,十年後是失敗或是成功、是站著或是被擊倒,沒人可以保證,但至少一定要有這十年。」他決定誠實面對自己心境,「要賭,還是要賭在自己喜愛的事物上。」
東加,海上與海下來回間的收穫
他望著飛魚一次又一次冒出水面,以及那些鳥徒勞無功的行動。這一群已經離我而去了,他想。他們游得太快,又太遠了。不過也許我可以撿到一隻沒跟上隊的,也許我的大魚就在他們周圍。我的大魚一定在某個地方。(註3)
下定決心實踐鯨豚攝影的夢想,首先必須先習得水下的技術,也許因為在黑潮當志工的經驗,使金磊在面對喜愛的事物時,不太去計較這份勞動到底有沒有收入,憑著一股傻勁,廣發信件到各式有從事海洋攝影業務的NGO,看是否能用以工換學的方式習得水下的技術。這股熱情雖然最後得到夏威夷一個NGO的回應,但由於此團體的船隻在日本「311」大地震出了狀況,到夏威夷的計畫被迫因此中斷。他繼續又看到有許多鯨豚攝影師定期在接近赤道的東加開設工作坊,除了有鯨魚定期洄游此地,另一方面東加是有法律規範一般人可以下海潛水的國家(註4),2011年金磊毅然決然地繳交了近台幣30萬元的學費,飛向在赤道的島嶼。金磊也解釋國際生態攝影師的移動狀態很像長期往來於不同國家的商業人士,「他們是追著地球的生態跑」。
跟著帶領工作坊的攝影師,在東加的每一天大多早晨7、8點出海,開出幾百個群島的海域後,船家便會開始辨識海面上有無鯨魚頭頂上的噴氣,一旦見到遠方有噴氣出現,船就會駛去,確認鯨魚群的狀態穩定、緩和後,一群人便開始嘗試下水接近鯨豚。金磊說,下水後就如同起跑時的鳴槍,必須毫不思考、全力衝刺的遊向鯨豚,大約有200公尺的距離,然而衝到鯨豚所在的定點,牠們願不願意允許你和他們互動又是另外一回事。東加附近洄游的鯨魚大多以大翅鯨為主,而牠們於此大多停留是為了繁殖,所以金磊在東加拍攝到的影像,多以母鯨與幼鯨共同出現的畫面為主,母鯨為保護幼子較為謹慎,所以願意留下來和你互動的機率相對又降低,他也笑著提到,「當然有時候也會遇到很『散』的母親,就把孩子丟給你互動拍攝,自己到旁休息補眠。」
海面上鯨魚尾鰭印象。
有時候,一天無比幸運的加成,會拍攝到一些畫面,但通常每天這樣跳海、追鯨魚十幾次,不見得會有什麼滿意的畫面,但這就是工作坊每天的行程。尤其拍鯨豚的潛水者不能背氧氣瓶,因為氣泡的產生會讓鯨豚解讀為威脅,所以拍攝鯨豚要不就拍水面上的鏡頭,要不就一口氣潛下去拍完再上水面。面對這樣每天重複的行程,金磊卻未感到疲憊,「每一趟都還是熱血沸騰的,當你與牠們相遇,全身都會起雞皮疙瘩的,有時候你會遇到所謂的歌唱者(Singer),鯨魚歌唱的時候,能傳30幾公里的聲音,能量之大會讓你全身跟著他們的歌聲震動著。」在東加待了三到四個禮拜,金磊成功的補捉到鯨豚水下的畫面,也逐步抓到所謂水下攝影的訣竅。
斯里蘭卡,藍鯨的啟示
貿易風的雲朵正在堆積著,他朝前看,看見了一群野鴨以天空為背景,在水面上顯現倒影,然後倒影模糊了,一會兒倒影又出現了,因而他明瞭了人在海上從來不孤單的。(註5)
即便不理解鯨魚界的各式種族,也知道藍鯨的名號,這號稱世界最大生物竟然也讓金磊給遇著了。東加的大翅鯨經驗讓他成功地邁向鯨豚攝影,而拍攝藍鯨更被譽為鯨豚攝影金字塔尖端頂的挑戰項目。由於藍鯨的體型極大(近兩節捷運車廂長度),很難以游泳的方式追上牠們,那真的是非常絕望的差異,「常常你這一秒看到牠,下一秒牠們就沉潛到你看不到的海底深處。」然而很幸運的,金磊在去的十天左右拍攝到牠們的身影。訪談間金磊分享一段大約一分鐘的藍鯨動態影像紀錄,深邃的海底折射著陽光篩落的光束,藍鯨狹長蒼白的身軀悠然地擺動、穿梭在海下的光暈裡,即便我無法體會金磊目睹他們當下,也許更接近神聖性的感動,透過銀幕看見那百分之幾的純淨身軀,還是能夠全然的體會。與藍鯨的互動是神祕與冷漠的,牠像一列駛向遠方的列車從你眼前經過,你無法期待牠停下,只能預先猜測牠的路徑,游到牠會抵達的前方與其相遇。「在那裡待了十天,遇到牠們的時間總共不超過十分鐘。」常常追了一整天就是為了與他們相遇的一分鐘,而成功完成拍攝藍鯨的任務,對他而言這都是淬煉自己,在最後能夠回到台灣的海域,記錄抹香鯨的身影。
「一天換一分鐘」這樣不成比例的回饋,卻支持金磊能與鯨魚這龐然大物安詳的相處下去,生物的背景不斷提醒他要避免擬人化、以客觀的方式看待動物,攝影的經歷讓他相信這些生物有著屬於個體的個性。在都市由於被隔絕於自然之外,往往遺忘與動物相處的本能,金磊的這段海底與鯨豚相遇的故事,卻這樣巧妙的提醒我們曾經人類不是孤獨的,曾經的世界是那個樣子的。
註1 海明威(Ernest Miller Hemingway)著,楊照譯,《老人與海》,台北:麥田出版,2013,頁24。
註2 回應著金磊工作的自然環境,兩個孩子第一個孩子的小名是小島,第二個則是Umi。
註3 同註1,頁34。
註4 訪談間金磊解釋,許多國家的海域明文規定,除非是做研究或是特殊需求,一般人必須申請才能下海,台灣則沒有明文規定。
註5 同註1,頁62。
【《典藏今藝術》2013年8月號;訂閱典藏今藝術電子版】
轉貼來源:UDN新聞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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