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韓少功】
一堂課開始了。幾位身分不明的人闖進教室,與老師先是口舌相爭,繼而動手動腳,鬧得現場一片混亂,直至校內其他職員趕來恢復秩序。有意思的是,接下來,當老師要求學生們動筆記錄剛才一幕,提供一份目擊證詞,結果卻五花八門。誰說了什麼,誰做了什麼,是誰先罵人,是誰先動手,是誰站在這個位置,是誰捶了桌子或扔了課本――大家對每一個細節都說法有異,難有統一的記憶。老師微笑了:同學們,知道嗎?這就是歷史。
原來,這不過是歷史老師精心設計的第一課,也是後來廣為傳說的經典案例。老師的大意是這樣:如果一件事發生後不過幾分鐘,一群目擊者的記憶也歧義叢生,那麼我們如何判斷哪一種記錄更接近真實?如果現場記憶一開始都難免誤差,那麼所謂歷史,由一些非目擊者們書寫於現場的數百公里乃至數千公里之外,書寫於現場的數十年乃至數百年之後,就那樣可靠?由非在場者們一再引用、轉述、推論、發揮的大部頭,經過複製和再複製,加工和再加工,轉換和再轉換,就不會是一堆以訛傳訛的流言蜚語?
這也是我的困難。
作為在場者之一,越來越少的「文革」親歷人之一,我不可能接受一些嘻哈族的「文革」,比如他們覺得紅衛兵步行串聯特有趣,那不就是「驢友」探險嗎?他們覺得知青下鄉也特來勁兒,那不就是真人秀的「魔鬼訓練」嗎?他們甚至覺得子彈橫飛的武鬥夠爽,夠刺激,嘿,那時候「軍迷」玩一把真的耶。我也不可能接受一些洋左派的「文革」,他們曾認定革命樣板戲就是文化領域人民主權的神聖標誌,紅衛兵挎上駁殼槍就是最徹底的解放,工人趕走廠長就是共產主義的夢想成真——1990年代的一天,我就與一位義大利女士反覆爭辯,希望她到中走一走後再寫論文。當然,我也完全不可接受某些中國官員的振振有詞:「你以為現在還是文革?你們還想踢開黨委鬧革命? 」——他們面對任何犯上不敬之舉,面對任何前來據理力爭的工人、學生、教授、市民,都可以拿出這一撒手鐧。在他們那裡,噩夢一去不復還,謝天謝地。「革命不是請客吃飯」的口號已成為「革命就是請客吃飯」,就是收紅包和笑納信用卡。沒有「文革」的日子,就是他們永遠腦滿腸肥和頤指氣使的天堂,大人們的永固江山不容攪擾。
問題是,這些人的「文革」印象錯在哪裡?憑什麼我就認為自己的「文革」記憶比他們的更可靠?憑什麼我能相信自己的記憶不是另一種瞎子摸象,在這裡的饒舌不是以白詆青、以宮笑角,五十步看百步?
甚至不會是一堆以訛傳訛的流言蜚語?
「文革」是一個事實和情緒的巨大總量,交織了數億人太多的紛爭和尷尬,沉浮和恩怨,遺忘和誇張,以至任何判斷都可能掛一漏萬。事情已過去三十多年,但三十多年後的有關爭議不是更少,而是更多;不是更緩,而是更烈;不是更精確化,而是更口水供職《天涯》雜誌的關係,我曾結識不少活躍的學者和作家,發現「文革」幾成他們的心結,是他們不願談、談不清、一談就七零八落的話題。
漫長的歷史長卷裡,空缺和懸案其實比比皆是,並不是所有事都能真相大白。其中很大一部分,不過是時過境遷後淡忘了,模糊了,消散了,被其它話題淹沒了,甚至是當事人一代統統死光後就無需再說——那不是解決問題,只是靠時間來取消問題,靠人口減員給大腦減負。這也是德國哲學家尼采「積極的遺忘」①一說應有之義?我們已經無法知道有多少秘密深埋在廣袤大地之下,無法知道歷史長卷是否更像一張破網。項羽是否真燒了一個阿皇宮,歐洲「聖殿騎士團」是否真留下了寶藏,特洛伊戰爭是否起因於爭奪一位美女——這些事也夠大的,牽涉到苦難和血淚。但如果不是吃飽了撐的,眼下大概不會有人大舉叫陣,投入鉅資和團隊,一定要挖個水落石出。
還有很多問題,雖未被時間取消,卻因「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克羅齊語),因「歷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胡適語),落到現實的語境時便受制於言說者們的生存處境、利益背景、閱歷準備、知識成見、時代風尚、媒體影響乃至個人情緒,被各種現實因素所選擇,所牽引,所擠壓,一步步變形,最終被攪成一團亂麻,造成深刻而持久的社會分裂。「文革」好像就是這樣。我的一位老鄰居,白天想起當年禁麻將就罵「文革」;晚上想起當年同廠長工資差不多又贊「文革」。同是這一位爺,在歌廳裡不熟周杰倫、劉德華只好大唱紅歌,進茶館同某個哥們兒抬槓,情不自禁模仿某位文化偶像,又可能大罵自己剛唱的「爛歌」——你沒法同他較真。不難看出,一位退休師傅身上也伏有多部「當代史」和多個「小姑娘」,自己同自己過不去。
換句話說,先哲們假定的那種認識風範,不被任何私利和情緒玷污的學習態度:每個人都溫良,都審慎,都穩定,背著小手和眨著大眼,公正得像一個萌態可掬的上帝,理智得像一塊無欲無念的晶片,於是說話必有據,說話必從理,說話必見賢思齊,於是事情越辯越明,大家最終不難在輝煌的真理聖殿歡聚一堂——這種理想一再出現於傳說,一再成為知識供應者的承諾,在實際生活中卻總是七折八扣——特別是在一個話題被利益和情緒劫持太久以後。
註:
①引自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歷史對於人生的利弊》,商務印書館,1998年。
◎作者簡介
韓少功
1953年1月出生於湖南,現居中國海南省海口市。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說《西望茅草地》《歸去來》等,中篇小說《爸爸爸》等,散文《完美的假定》《山南水北》《革命後記》等,長篇小說《馬橋詞典》《日夜書》等。另有譯作《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惶然錄》等。曾獲中國內地、台灣、法國、美國等多種文學獎項。
【完整內容請見《聯合文學》一月號351期;訂閱聯合文學電子版】
轉貼來源:UDN新聞網
托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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